锦团儿收敛起笑意,说道:“我去平泉坳,是为了寻亲。早些年家族蒙难,家里的人都被发配到这儿来了。我最近才得了自由身,心思急切的就来了,若不是碰上恩公,现在已经丧命在这山沟里了。”
寇准闻言,不禁叹了口气。
山坳里关着许多从中原发配过来的人,拖家带口的,不在少数。
都是些养平日里尊处优惯了的人家,死在路上的也就罢了。到了这苦寒之地的,吃不饱,穿不暖,肩上还整日扛着繁重的劳作,鲜有能活过头一年的。
能活下来的,还得小心防着看守。他们下起黑手来,也是往死里整。反正朝廷年年有新人送过来,死一茬,再换一茬。
其中最可怜的就是女子。
从小接受三从四德的教育,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能有什么过错,无非是受了父母兄弟犯法的牵连罢了。到了这的女子,就几乎没有活着离开的。
只说眼前的女子,先前不知被卖往了何处,刚得的自由身,便冒冒失失的找了过来。路途艰辛不说,八成还得不到好结果。
想归想,寇准还是挤出笑容,说道:“平泉坳我还算熟悉,到时候我帮着你打听打听。”
“多谢恩公!”
二人说话间,外面没了动静。接连两日的风雪,终于停了下来!
寇准推开房门,屋外白茫茫一片!
昨日还暴虐着要吃人的老天爷,今日变得格外温顺祥和。
天空蔚蓝一片,晴空万里,一幅风和日丽的景象!远处白皑皑的山峰延绵不绝,到处银装素裹,仿佛穿上了纯白的棉袍外衣。
两日的积雪,深的地方几乎齐腰高,浅的也没到了大腿处。
寇准劈了一根一丈长的竹竿,凭着记忆,用竹竿小心地探着路。
锦团儿全神贯注,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身后。
山路本就难行,铺上厚厚的积雪后,就看不见路了。一步踏错,可能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二人行至一片缓坡松林,寇准停下了脚步。竖起手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耳廓微动,仔细地倾听起来。
“咕咕!”
锦团儿也听到了。
寇准大喜!拉着锦团儿来到一颗两人环抱的松树下。两腿猛的一蹬,高高跃起!抓住一根粗壮的树枝,一个回旋,翻身站上树杈。
接着,放下绳索,拉着锦团儿上了树,说道:“陆姑娘,你在这稍等片刻,我去打两只雪松鸡。”
“雪松鸡?”
“嗯,肉质鲜嫩,滋补明目!但警惕性极强,不好抓。每逢暴雪后会出现,在雪地里寻找被积雪压落的松果。”
“你就是为了抓雪松鸡上山的?”
“是啊!”
锦团儿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雪松鸡,叹道:“真是我的救命鸡啊!”
“哈哈,没错,救命鸡!”
寇准摸出一把制式短弓,一个箭筒,背在身上。咧开嘴,冲着锦团儿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
转身,弹射而出!在松树与松树间腾转跳跃!几个起落间,就已经去到缓坡中段的一颗大松树上!
锦团儿见状,惊得捂住了嘴巴,好矫健的身手!
只见远处的寇准,忽然蹲下身形,仔细观看着某处。取下短弓,缓缓搭弓,瞄准。
一箭射出,松林里发出一声“咕!”的惨叫声!
紧接着,扑腾翅膀的声音,与“咕咕”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显然,炸窝了!
寇准站立而起,双眼炯炯有神!两手迅捷如风,抽箭,搭弓,瞄准,射箭,一气呵成!
一支支箭羽,带着嗖嗖的破空声!以寇准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疾射而出!
动作麻利,英姿勃发!
恍惚间,锦团儿竟看得痴了!双眼湿润,仿佛又看见了已逝去的父亲。
寇准高兴得像个孩子!冲着锦团儿高声叫道:“五只!我中了五只!哈哈哈!”
说罢,飞身而走,穿梭于松林间,去收他的战利品去了!
锦团儿看着兴奋的寇准,露出会心的笑容。
雪松鸡体型比家养鸡小了一圈,浑身的羽毛雪白油亮!眼力不好的,都很难在雪地里发现它们。
尾巴很长,拖在身后,上面有三根黑翎,也叫黑翎鸡。价格昂贵,一只能抵十余只普通鸡。
寇准将五只雪松鸡的脚绑在一起,吊在一根松枝上,扛在肩头,心里美滋滋的!往日一次最多只能打两三只。今日的雪松鸡特别多,一次打了五只,破了往年来的纪录。
“幽州城里也有卖的,价格不菲,但滋味总是差那么点意思!呆会儿下了山,炖上两只,让你尝尝鲜!”
“好啊!”
锦团儿笑颜如花!
寇准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感官不错,举止得体,而且笑容干净,亲切!
望山跑死马!
抬眼可见的山顶,二人踏着积雪前行,竟花费了半日的时间。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周围的景致豁然开朗!碧空如洗,瓦蓝蓝的一片!群山连绵不绝,山势险峻,怪石嶙峋,纯白的颜色一眼望不到尽头。
在群山之间,山脚之下,是一块平坦的盆地。一条小河从山间流出,蜿蜒曲折,穿过整个盆地。
东北角有一个水池,终年有泉水从池底涌出,也是平泉这个地名的由来。围着水池边,建有大小不一的土房,砖房,紧紧挨在一起。离水池越远,房子越稀疏。
山坳间的平地上,阡陌纵横,种着千亩麦田。每逢秋收季节,这里就会变成一片金色的海洋,麦浪随风起伏,景致美不胜收!时常让人忘记,这里是一个流放之地。
但眼下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锦团儿在寇准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平静与祥和,说不好奇是假的,如此神俊的人物,为何会和这流放之地扯上瓜葛?
不过人家不提,咱也不能失了分寸。
下山的路更加难行,寇准将绳索一头绑在自己腰间,另一头绑在锦团儿腰间,二人缓慢趟行,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雪痕。
锦团儿此时才意识到,即便雪停了,自己也走不出大山。能不能平安到达平泉坳,还另当别论!
下得山来,已近黄昏。天空再次变得阴霾,冷风扑面而来,夹着细细的雪花。
寇准加快了脚步,向平泉水池方向走去。
远远的,两个带刀的士兵探头,往这边靠了过来!
锦团儿吓得往寇准身后躲了躲,嘴里说着:“完了,完了,被发现了。”
寇准没有躲闪,反而迎着两名士兵走了过去!
“石头!柱子!”寇准喊道。
两名士兵脚步一滞,突然加速往这边跑来!
四人在村口碰了面。
“阿准!你小子可回来了!”
“什么阿准!现在得叫寇将军,年年教,年年不会!”
“柱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都是自家兄弟,叫阿准就挺好的!石头,你别听他的,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石头一脸质朴,咧开嘴憨憨地傻笑。
柱子反倒红了脸,不好意思的陪着笑。
“我家老太太还好吧?”
寇准说着,从树枝上解下两只雪松鸡。
“好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饭!”
“拿回去,炖汤,给兄弟们匀一匀,加个菜!”
柱子伸手接过雪松鸡,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寇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笑骂道:“他娘的,不好意思就别接,耍嘴皮子你最行。别舍不得炖,哪天天气好,咱们去镇上打肉!”
“好嘞!”
“不跟你们扯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赶不上饭吃喽。”
“你就放心吧!老太太现在天天在门口问,看见我家准儿回来没。铁定等着呢!你快回去吧!”
寇准归心似箭,抱拳告辞。
柱子忽然在身后扯着嗓子喊道:“阿准带着媳妇回来喽!阿准带着媳妇回来喽!”
回音在山坳里回荡,久久不息!
寇准一个踉跄,把这茬给忘了,赶忙说道:“陆姑娘别见怪,都是些山野村民,不懂礼数!”
锦团儿笑道:“不妨事,我看他们都挺可爱的。”
“那就好!”
“这儿,是你的家吗?”
“算是吧,我出生在这里。后来被义父带了出去,在外面闯荡了几年,侥幸得了官身。懂事后,每年会回来过年。”
“那老太太是谁?”
“老太太本不是我的血亲,但我认她作了姨母,算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寇准突然想到什么,说道:“对了,呆会儿见着她,别害怕。她早年间遭了兵祸,眼睛瞎了,脸上有刀疤,还缺了一只手。”
“好!那是自然。”
进了村子,道路逼仄,沿途都是简陋的土房子。不少人家开了门,站在门口与寇准行礼问候。
寇准一一回礼,打着招呼,脸上不自觉的洋溢着笑容。
临近水池边,一座为数不多的砖房门口,一位中年妇人搀扶着一位年老妇人,站在门口,往道路这边张望!
老妇人五旬有余的年纪,头戴毡帽,脸上覆着黑纱,双眼紧闭。身着素布长裙,左手袖子空空。身板倒是硬朗,站得笔直!
此时正侧着头倾听,没一会儿,就听到了脚步声。
“准儿?”
“姨母!”
寇准将肩上的雪松鸡交给锦团儿,健步如飞,跑到妇人跟前,一把抱住了妇人。
妇人情绪激动,用手拍着寇准的后背,念道:“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还是没个正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姨母,您愈发硬朗了,手劲儿可大!再活他个百八十年的没问题!”
“油嘴滑舌的!活那么久不成老妖精了。”
老妇人“看”向锦团儿这边,双眼微闭,说道:“哟!还真领回个人!”
锦团儿屈膝行礼,说道:“陆团,给老太太请安!”
“女娃子!声音可真好听,人肯定也美!是吧?准儿?”
“是!天仙儿似的!”
“可不是嘛!老太太,真真的天仙儿容貌!”站在一旁的中年妇人说道。
“二婶,又一年了,辛苦辛苦!”寇准行礼招呼道。
中年妇女应着,满脸笑容。
“好!好啊!回来了!进屋,进屋说话!”老太太发话。
寇准把雪松鸡递给二婶,吩咐了几句,二婶点头离去。
进门是个四合院,院中央是个天井,开垦了一块菜圃,还搭着一个葡萄架子。眼下盖着一层积雪,走道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格局简单,两间厢房,两间偏房。
主厢房内炭火旺,温暖如春,三人落座。
当老太太得知锦团儿是寇准半路救下的,不是领回来的准媳妇,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可听着寇准的介绍,又觉得锦团儿身世可怜。同是天涯沦落人,开始心疼起来。
这时,二婶进门,说道:“水烧好了,请姑娘随我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清清爽爽的。”
锦团儿有些意外,寇准微笑着点头示意。
锦团儿没入热气腾腾的木桶的那一刻,眼泪哗哗的流,激动得几乎哭出声!
十余天,这一路上经历的艰辛,委屈,甚至生死,积压下来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释放了出来!
梳洗完毕,锦团儿束起发髻。穿上二婶准备的一身素色长裙,外头套上一件棉袄子。脸庞白净红润,全身焕然一新,重新回到主厢房。
寇准顿时眼前一亮,女装的颜色虽然黯淡,但却丝毫掩盖不住锦团儿散发出的清丽秀气之美!
二婶更是围着锦团儿转了两圈,直叹道:“好俊的姑娘,比方才好看太多了,像是换了人似的!这要是再铺上胭脂水粉,可比那些闺房里的小姐强太多了!”
老太太虽看不见,大概也能猜出来。二婶原是江南大户人家出来的,是见过世面!
饭菜也好了,四人落座。
饭菜可口,带着温度。雪松鸡确实如寇准所说,肉质细腻,鲜美无比!
锦团儿觉得这顿饭,是此生吃得最满足的一顿!
酒足饭饱后,二婶上了茶水。
老太太问道:“陆姑娘是从哪来的?”
锦团儿回道:“从京城来的。”
“京城好啊,繁华似锦!姑娘此前是做什么的?”
锦团儿心里一紧,从座位上起身,站到了一边,行礼说道:“实不相瞒,我三岁被卖入青楼,学艺十余载。侥幸在京城崭露头角,才得以只卖艺不卖身。”
锦团儿跪了下去,俯首高声说道:“锦团儿自知出身低微,却没有提前相告。污了老太太的清洁,还请老太太责罚,锦团儿必不会埋怨!”
老太太急忙吩咐寇准将锦团儿扶起,说道:“姑娘言重了!老身绝对没有责罚的意思。同是天涯沦落人,身不由己罢了!我们也是从苦堆儿里头活过来的,不至于看谁低一等!”
寇准扶起锦团儿,重新落座,问道:“你是锦团儿?舞姿冠绝京城的锦团儿?”
“是!”锦团儿回道。
“曾听军中一位同僚提起过,赞不绝口!可惜我不曾去过京城,未能领略姑娘的舞姿。”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多亏了另一位恩公,还了我自由身,我才能来到这里。不然就是一辈子困在京城,困在那座青楼里的命运了。”
“姑娘是名角儿,想来不会那么容易赎身。应该是某位朝堂高官,或者商贾巨富吧?”
“都不是,是一位武夫。如恩公您一般的年纪,自称是七品!”
寇准有些意外,喃喃的说道:“如我一般年纪,七品武夫,而且刚好在京城,不会是李余年吧?”
锦团儿惊得合不拢嘴!问道:“恩公你认识李余年?”
寇准噌得站了起来!说道:“还真的是李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