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总说清澈见底,却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一眼望去,大约能看到水底的石头,便称得上是清澈见底了。但是近看翡翠湖,刷新了李余年对“清澈见底”这个词语的认知。
冬日的暖阳洒下,在湖底留下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一株水草长在岸边的白沙地上,绿油油的枝叶舒展开来,随着水波轻柔地舞动,分外的可爱!
隔着三尺深的湖水,叶子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若看得再仔细些,绒毛间隙里还夹着几个小小的气泡。
翡翠湖的水,清到了无色无相的地步!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时刻,连双眼都会被欺骗,还以为眼前只是一个大坑,完全忘记了水的存在。
李余年本来是打算在水榭里看书的,只一眼,就看得入了迷。不过,他还是挺享受这种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的感觉。
好不容易将视线收回,书案上飘来悠然的茶香,勾着人去端起茶盏。小抿一口,满口清香,微苦回甘!
茶名叫君山银针,极品中的极品!君山岛上就那么几株茶树,树龄最低的也有五百多年,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东西。
放下茶盏,李余年不由地感叹:好在自己是个武夫,否则依着这心性,想靠读书读出个功名来,可真是痴人说梦了!
手中的书,也不是正经做学问的书。书名叫《九州精怪手札编集》,是钦天监的内部书籍。由专人从历代弟子们的案宗中摘抄出涉及精怪的内容,再经过统一编纂而成。
最近碰到的精怪越来越多,临时抱一下佛脚还是很有必要的。
窦家人这会儿忙得不可开交,连老帮主也亲自出马了。葫芦口到平顶山中间近百里的山地,是买不下来的,但平顶山和葫芦口的山头可以尝试着买下来。
平顶山昨夜塌方了,整个山头矮了一大截,顶也不平了。
葫芦口的山头是必须买下来的,因为那里现在成了溶洞的唯一进出口了。
李余年特地去翻了两地的县志,平顶山古来有之,葫芦口则形成于百余年前的一次湘水改道。也就是说,百余年前,地下溶洞的出口还只有平顶山这一个。
大遂朝有个现象,私人田宅土地收归国库是非常容易的。但是私人想要从官家手里得到田宅土地,除非皇帝赏赐,否则是极难的。但是对于窦家来说,应该算不得难事。
老帮主亲自去办的事情,是调集搬运龙骨的人手。漕帮的人确实多,但能在这种事情上守口如瓶的人却不多。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头看去,窦迎雪领着一个中年男子正往水榭走来。
男子身形富态,圆脸八字胡,耳垂极大,是个有福气的。头戴胡帽,身着锦缎长袍,看气质像是个商户。
窦迎雪说道:“这是明月楼的佟掌柜,过来结昨晚的酒钱,说是顺便拜见一下李公子。”
可不是嘛,昨晚老帮主大手一挥,在明月楼摆了流水席。
三人落座,眼前的情景落在佟掌柜眼里,颇为震撼!
身着白衣的年轻人坐在主位上,漕帮嫡孙女在旁亲手制茶,眉眼之间祥和平顺。
见佟掌柜踌躇半晌不说话,李余年摸出一枚金币,推到佟掌柜面前。
佟掌柜赶忙起身行礼,说道:“左使大人莫要见怪,属下无意怠慢!”
“坐下说话,在燕门里,谨慎本就是第一位的。”
佟掌柜看向窦迎雪。
“迎雪是本左使的内人,但说无妨。”
好家伙!这下更震撼了!
佟掌柜说道:“宋相亲笔,阅后即焚,没有留下字条。此事等级为绝密,将由属下口述。”
一阵清风吹过,推着一片落叶,如扬帆的小船儿一般,从湖面上快速划过,推开一层细细的水粼。
佟掌柜已离去多时,李余年坐在水榭里,望着远处的风景发呆。
天气是难得的好天气,蔚蓝的天空中艳阳高照,炙热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寒气。
微风拂面,温暖如春!
“咱们出去逛逛吧?”
“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吗?”
“边境上的事不都是向来如此嘛!真真假假的,等搞清楚都好几个月过去了。”
“也是,那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吗?”
“我是不用的,到时去个人就可以了。你去告诉你父亲一声,他知道该怎么应对。”
“好,我去去就回。”
李余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微热,有些烫嘴。
宋相传来的消息:襄阳城受到攻击的那日晚上,东北边境上的营州城丢了,大遂的国门大开!
幽州城北的一个院子内,锦团儿身着素服,披麻戴孝地坐在板凳上,正往一个火盆里添着纸钱。
面容憔悴,双眼内血丝密布,眼眶红肿如两个桃子。
几日前的一个清晨,一队千余人的彪悍骑兵冲入了平泉坳。一路烧杀劫掠,屠了村子!
寇准拼死反抗,终因寡不敌众受了伤。
临走时,曾嬷嬷怕拖累两个孩子,毅然选择了自尽。
事实证明曾嬷嬷是对的,寇准只能带走一个。回到幽州城后,因悲伤过度加上新受的刀伤,寇准一病不起,今日已经是第五日。
锦团儿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曾经有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在平泉坳生活下去。有弟弟,有曾嬷嬷,还有一群单纯善良的“村民”。平安喜乐,脸上总是有忍不住的笑容。
“姐,我睡了几日了?”
“阿准,你醒了!”
锦团儿赶忙扶着寇准在火盆边坐下,进屋拿了件披风给他披上。
寇准的脸色难看,嘴唇发白,脸上没有血色。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胡子拉碴的,仿佛苍老了几岁!
锦团儿看着心疼极了,说道:“五日了,郎中说你底子厚,睡一睡反而有益,我去端碗粥给你。”
“姐,你先告诉我,外面怎么样了?”
“营州城没了,燕山以北,赤地千里!大街上每日都有逃往中原的人,幽州城里起码跑了一半人。”
“胡闹!大雪封山,物资匮乏,他们又打不进来。这时候跑,死在路上多不值!”
“百姓哪里懂得这些,求个安心罢了。”
锦团儿起身给寇准端来一碗小米粥,黄澄澄的,冒着热气。
寇准顺着碗边儿嘬了两口,突然说道:“明日我送你回中原!”
“你这不是刚说完别人胡闹吗?”
“你说得对,你呆在这儿,我不安心!回京城,还是回襄阳?义父在襄阳,回襄阳!”
“阿准,你别胡闹,你身体还没好呢!”
“堂堂六品武夫,这点伤算什么!”
“不对,我听说襄阳城也出事了!昨日两位官爷在聊天,我路过时听见的,没敢问。”
寇准闻言不敢置信,几口喝下小米粥,起身说道:“我出去打听一下,你在家别出门,等我回来!”
然而寇准不知道的是,幽州城已经变了天!
营州兵败,皇叔周勃名正言顺地退防到了幽州城内。
一山不容二虎,以国舅爷长子虞柏年为首的幽州系,与外来的营州系每日都有摩擦,互不相让,火药味十足!
有时只是因为士兵拌嘴,就能发展成上百人当街互砍的场面!
大敌当前,人心却不齐!是百姓纷纷弃城而逃的根本原因。
按常理,营州的两万人马是左右不了幽州城内的六万人马的。但是带领他们的是皇叔周勃,四品无双境武夫!
这让虞柏年十分忌惮,深怕他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寇准穿戴整齐,刚迈出家门,迎面就撞上一位身着铁甲,腰挎制式短刀的魁梧军士。
军士行礼说道:“寇将军!属下是皇叔周勃帐前带刀侍卫黄立,皇叔诚心邀请寇将军过去一叙。”
寇准抱拳说道:“我与皇叔素来没有交集,就没必要见了吧!我还有事要办,告辞!”
黄立并没有生气,而是手握刀柄,站在了小院的大门一侧,当起了门神!
寇准见状,走不动道了,冷笑一声,说道:“黄将军,带路吧!”
黄立拱手一礼,只管前头带路。
“黄将军可否告之襄阳的事情?我大病初愈,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襄阳守住了,你义父无碍,被一个什么校尉解围了?哦,仁勇校尉李余年。”
“李余年!”寇准震惊地喊道。
“寇将军认识此人吗?”
“有过一面之缘,黄将军请继续。”
寇准闭嘴,不再说话。
“国师被调虎离山去救了襄阳,结果我们营州失守了。”黄立言语简练,几十步间,已经把襄阳的情况交代完毕。
寇准抱拳,诚恳地说道:“黄将军莫要见怪,营州失守,悲愤之情,在下感同身受!”
“无妨,都是为了大遂!”
黄立赶着马车,带着寇准来到城西军营,穿过了一条两边都是营房的甬道,来到了城西演武场。
时值上午,演武场上军容排列整齐,正在操练军拳。动作整齐划一,呼喝声高亢嘹亮!
演武场旁立着一个方圆三丈左右的黄布军帐,庄严气派,皇家专用的颜色!
黄立示意寇准在大帐门口稍候,反身走向演武场。紧走几步,拜向那个单独站在前排正在领拳的人。
领拳人收起拳架,向这边走来。
身型匀称,身高近六尺。年约六旬左右,天庭宽阔。
眉心刀刻一般的两道竖纹,鹰目狭长,不怒自威!
脸型消瘦高颧骨,直鼻,鼻头如悬珠,薄唇无须。
发丝乌青戴武侯冠,插着一根木簪。上身着一身素色棉袍,外面套着一件黑色软皮甲,脚上一双平头兽皮长靴。
气息内敛,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大遂王朝的镇北将军,皇叔,四品武夫周勃。
寇准单膝跪地,高声喝道:“末将寇准,拜见皇叔!”
“老夫早有耳闻,寇霆山手下有个十六岁六品的少年将军。今日一见,竟还是个一表人才玉面将军!妙哉,快起来说话!”
寇准起身,跟在周勃身后进了大帐。
大帐内炭火很足,温暖如春。
迎面是一个长方形沙盘。
沙盘内一座座山头林立,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一座城池孤零零地立在屏障后,正是寇准熟悉的燕山与幽州城。红旗绿旗散落在沙盘上,以燕山为界,互相对峙!燕山外,插满了绿旗!
沙盘两边,摆着一圈木墩,原木的纹路,刷了一层清漆。
正对着营帐门口,是一张矮书案,上面摆设简单,笔架,砚台,洗笔,镇纸等文房用品摆得整齐有序,样式古朴,一应俱全。桌角处的一个竹篓内,一枚枚鲜红的令牌格外显眼!
一张纹路鲜明的虎皮铺在书案后的地台上,上面搁置着一个黄色蒲团。
虎皮将位的后面,立着一架屏风,一丈余长。上面画着的是水墨丹青,秋日燕山图!出自前朝画圣黄裳之手,笔触细腻,山势嶙峋,一股磅礴的气势跃然纸上!
周勃于书案后落座。笑容和煦,说道:“坐!我这没有那么多规矩,都是行伍出身,莫要拘谨!”
“是。谢过皇叔!”
二人落座,黄立端来茶盏,沏好茶后,伫立在帐门外。
“寇将军,可有婚配?”
“回皇叔,尚未。”
“老夫有一孙女在京城,年纪与寇将军相仿,才貌俱佳!也尚未婚配,有机会应相看相看才是。”
“谢皇叔美意!末将不敢高攀。国难当前,当以身报国,抗击敌人于国门外为己任!”
“哈哈哈!有志气,年轻人当如是!此事延后,他日依旧有效。”
寇准起身行礼谢过,内心忐忑。
皇叔有意拉拢,当然不是真看上自己要当什么孙女婿,而是看上了幽州城内的三万寇家军。
周勃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寇将军,你对幽州城守将虞柏年怎么看?”
“末将官身低微,不敢妄议皇亲国戚。”
“寇将军还是拘谨了,虞柏年的老子都死了,你还在怕什么?”
听话音不对,寇准抬头看向周勃。四目相交,周勃的眼神意味深长!
“请皇叔明示!”
周勃随即命令道:“黄立!拿案宗来!”
黄立手捧一本案宗,递给寇准。
寇准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手指颤抖翻阅着案宗。随着案宗逐渐见底,他的气息开始紊乱,脸色忽白忽红!
周勃见状,缓缓说道:“是该叫你寇将军,还是卢将军呢?”
寇准浑身俱震,这份案宗已经拿捏住了他的命门!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胆敢不如他意的话,这份卷宗就会出现在虞柏年的面前!以虞柏年猜忌的性格,自己和姐姐都难逃一死!
寇准思绪如飞,却找不到破局点,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说道:“劳烦皇叔将家姐送到襄阳我义父的手中,末将愿听凭差遣!”
“老夫要何如知道,送走你的姐姐后你会不会反水?”
“家姐上路后,我自会去拿虞柏年的人头给皇叔做投名状!”
“哈哈哈!痛快!黄立,即刻准备车马!由你亲自带队,送寇将军的姐姐回襄阳!”
“皇叔,末将还想请求去送一下家姐。”
“准了!”
两名灰袍老者从周勃背后的屏风内转出,跟在寇准身后一起走出了大帐,竟是两名五品大宗师!
寇准不禁笑了,镇北将军,大遂皇叔周勃,真枭雄也!
天空阴霾一片,细细的雪花随着微风飘荡,缓缓落地。旧雪未化,又填新雪。
幽州城西门外的官道旁,互相道别的百姓三五成群,站了一路。哭啼抽泣的声音此起彼伏,凄婉悲戚!
锦团儿抱着这个刚刚相认就要再次分离的弟弟,哭得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寇准笑道:“姐,该上路了。哭花了脸,李余年该不要你了!”
锦团儿气笑着,一拳捶在寇准的胸口,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取笑姐姐。”
“我是说真的!到了襄阳后,你就去找李余年,告诉他我很好,下次比试一定赢他!”
锦团儿看着寇准认真的样子,若有所思,点头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