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琅月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从刚才的石化状态中缓过来。
他再次下床,第一次恭而有礼地向绿盏抱了抱拳:
“蚩薇圣女,我想去看看舅父。”
虽然是短短一句话,绿盏却察觉出一种浮于表面的、虚伪的平静。
“只要你的身体承受得了。”
死和生,是人的一生中最大的两件事。
绿盏没有阻止,也不可能阻止。
琅月连连点头,如果不是柘荣一把按住,他甚至会选择蹦跶几下来彰显自己的承受能力:
“当然!我不忍心……不忍心让他们曝尸野外,我想让他们早些、早些入土为安……”
“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等你状态好一点再去?”柘荣问。
“不用!”琅月情绪激烈地反对,连脸上的伤口都在用力,“他们尸骨未寒,无人收敛,我又如何能够休息?”
“那便去吧。”绿盏一锤定音。
…………
天空下起了绵绵的雨,还夹杂着不小的风,人一走出屋檐,眼前就是一片迷蒙。
绿展和李莲花几人帮着挖了一座座深坑,之后琅月说什么,都不让他们插手了。
他沉默地做完了后续所有的事情,接着就跪倒在一座座族人的墓碑前。
打着旋的雨滴,扑洒在头顶和肩头,琅月不自觉地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雨水的冰冷,还是为了掩盖他正在哭泣的事实。
其实,琅月正面临着一种危机。
这种危机,并非是实际意义上的危机。
而是与方多病和柘荣相比,尤其是柘荣相比,琅月被赤焰保护得太好。
一个家族几乎被灭的人,即使年纪小,也不应该是他那样天真的性格。
如今赤焰身死,他长期以来习惯于依靠的长辈忽然被无法拒绝的命运带走,如果琅月还是不能学会成长的话,那么他只能滑稽狼狈地跌进深渊。
说来残酷,但这却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独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课题。
如果说琅月是朋友,那么绿盏他们或许应该安慰一下。
但他们在一天之前还处在剑拔弩张的状态,像送别亲人这么私人的时刻,绿盏认为还是不要共享得好。
但下一刻,这个想法就被推翻了。
——因为琅月重重地栽了下去。
几人连忙将他送回莲花楼,又是热茶,又是烤火地轮番上阵。
“蚩薇圣女,”琅月好似从那冰冷的僵硬中恢复过来了,即使还带着惨白的脸庞,“首先我要多谢你和你的伙伴,对我们施以援手。”
“谈不上施以援手,只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绿盏平静地说,不想在此时给他造成太多的心理负担,“你对袭击的人,有什么线索吗?”
“我拉下了其中一个人的面罩,是铁箭队的人!”
琅月的脸色有几分扭曲,炙热的怨恨和杀意在他脸上挣扎交错。
“也是铁箭队?”绿盏若有所思。
琅月敏锐地重复,“也?你们也遭到了攻击?”
绿盏诧异地瞥他一眼。
他成长的速度倒是挺快的,连学会开动脑筋了。
“一定是神怒公做的。苗疆的人谁不知道铁箭队只听命于神怒公,几乎算得上是他的私兵了。”
琅月捏着拳,声音嘶哑、崩溃难听:
“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只剩下三十几人了,碍着他什么事呢?竟然还要赶尽杀绝,甚至不肯给他们一个全尸……”
他难掩气愤地抬头,余光扫到绿盏。
琅月的表情忽然凝固,他微微眯眼,眼神中带着微微的疑惑:
“蚩薇圣女,你似乎并不认为这是神怒公的手笔?……我以为你是站在噬刹婆那边的。”
柘荣抿了抿唇角,将脸侧向了相反的方向。
绿盏异常平静,“……只是没有充分的证据。”
事实上,她觉得铁箭队这个指向太过明确,就好像是有人故意摆在台面上一样。
神怒公真的会蠢到这种程度,杀人都不选择一些更隐蔽的方式?
这和他一贯老奸巨猾的形象,并不相符。
但琅月此刻根本听不进去,他只知道绿盏不相信自己,甚至在包庇杀人凶手。
他看着绿盏的眼神,显然有些愤恨:
“证据不充分,哈,那么多人的尸体都不算?那你要怎么样才算充分,难不成一定要神怒公承认,你才能相信吗?!”
一种晦涩难言的情绪像水一样扑面而来,缓缓淹没了绿盏。
她的眼里闪过千言万语,嘴唇却沉默紧闭,因为现在不论说什么,似乎都显得不合时宜。
但琅月似乎误会了她沉默的含义。
他脸上的线条瞬间变得紧绷,抬起脚就向楼外走去。
“唉等等!你身上带着伤,外面又下着雨,准备去哪里呢?”柘荣一把拉住他。
“不管去哪里,都好过待在这里。”琅月甩开柘荣的手,目光嘲讽地扫过绿盏的脸,“你说没有证据?行,那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到证据。”
柘荣的手慢慢垂下来,咬住了嘴唇。
李莲花站在门口,就在琅月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你找证据可以,但不是为了证明给绿盏看,而是为了你枉死的舅父和族人。你既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那就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推给绿盏。”
琅月睫毛微颤,想要辩驳的话说不出。
他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不发一言地走出了莲花楼。
李莲花温和地拍拍绿盏的肩膀:
“小孩子不懂事,总是以为自己看到的就绝对是真理,非黑即白,却不知道有时候黑暗惯会以光芒的姿态降临。”
绿盏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将他的手拉下来,轻柔地晃了晃:
“他的话,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要你能够懂我就行。”
柘荣望着相依偎的两人,脸迅速涨红,血色几乎要透过薄薄的脸皮喷涌而出。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目光根本无处安放。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