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昨晚上喝了不少酒,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对面的两张床上,其中一张已经空了,另一张的床边,柘荣背着包裹静静等待着。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绿盏同样背着包裹,慢条斯理地走了楼梯。
天气一冷,碧玉蛇就有些懒洋洋的,此刻缠在绿盏的脖颈间,几乎要和绿色的衣领融为了一体。
绿盏一手握着莲花杖,向柘荣轻轻点头,“走吧。”
“时间还早,”走出去没两步,柘荣回首望了眼莲花楼,“我们等到天亮,和他们说一句也不迟。”
“不用了。”
绿盏不假思索地拒绝,眯起眼直视着东方的鱼肚白,一抹微笑爬上她的嘴角。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
“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吧。驾!”
绿盏轻叱一声,脚下轻轻一夹,马儿顿时撒开四蹄,如离弦的箭一般向东而驰,飒沓如流星。
天色终于大亮,熹微的晨光照在她身上,仿佛正踏着光辉向朝阳前进。
“驾!”
柘荣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跟着策马一同奔向了洒满金光的天边。
微风拂过,莲花楼二楼的纱幔被层层撩起,露出了窗户旁一道颀长的身影。
纱幔悄无声息地落回原位,那道身影也被随之掩盖了起来。
…………
等绿盏两人赶到的时候,噬刹婆正在用早膳:
“要不要一起吃点?”
绿盏摆摆手,“已经用了点干粮,填饱肚子就好了,你慢吃。”
噬刹婆没有多劝,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绿盏注意到,桌上摆的不是中原常见的早点,“这些是你让厨房特地做的吧?怎么不尝尝中原的早餐呢?”
“别说了,我活到这么大岁数,就吃得惯苗疆的那一口。这几天闲来无事,我就光指点他们调整口味了。等我立刻了,这客栈说不定还能提供一些苗疆特色菜肴呢。”
“原来是这样。”
绿盏眉心微微一跳,对噬刹婆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
连一顿餐食都不肯将就,宁愿花上几天的时间来调教厨师,足以证明这人的性子执拗,喜欢将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样的人,肯心甘情愿屈居于神怒公之下十年吗?
少顷,噬刹婆优雅地用手帕拭了拭唇角,眼神在莲花杖上逗留了一会儿:
“让你们久等了。不过,你们到达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要早一些。”
绿盏回以微笑,却不若平日那般舒展,有种锋利的迤逦:
“一想到要回苗疆,我就激动得睡不着觉。这不,拖着柘荣,就直冲你这边来了。”
“你呀,”噬刹婆虚虚点她一下,“性子倒是比之前活泼不少。柘荣,你说对不对?”
她语气淡淡,像是在闲话家常,但话里话外又有几分试探推拉的意思,惹得气氛有些吊诡起来。
人们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噬刹婆这话,究竟是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所开的玩笑,还是在暗指一些什么?
她失忆的事情,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也自信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对外宣扬出去。
那么现在噬刹婆的此番试探,信息的来源和目的,也就变得格外玩味起来。
绿盏笑意不变,眼神微闪,等待着柘荣的回答。
柘荣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忽然被点名,看上去已经浑身僵硬。
在面部表情失控的前一瞬,他紧绷着肩膀,垂下脑袋:
“在柘荣看来,圣女始终是圣女,从没有一丝改变。”
噬刹婆微妙地挑起眉,“你这孩子……这么正经做什么,没听出来我刚才讲的是玩笑话吗?”
柘荣的脑袋埋得更深,“是柘荣理解错了,请噬刹婆恕罪。”
“你这孩子……做起事来怎么这么古板?”噬刹婆仿佛头痛般地捂住了脑袋。
绿盏挑起嘴角,“那也是因为他尊敬你了,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当真了。”
“果然,还是你最得我的心意。”噬刹婆放下手,愉快地笑了,“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这一点倒是没变。”
“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希望以后也不要改变。”
绿盏故意严肃地说明,惹得噬刹婆大笑起来。
“哎哟喂,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噬刹婆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站起身来:
“你和柘荣在这里等等我,我上楼简单收拾一下,就和你们一起出发。”
“好呀。”
绿盏目送她走开一段距离,这才侧过脸望向柘荣。
她瞥过他反复摆弄衣摆的手指,心软了两分,“刚才,多谢你了。”
柘荣虽然不理解她的戒备,却尊重她的选择,甚至在噬刹婆面前,帮忙隐瞒了失忆的事实。
这份人情,绿盏铭记于心。
柘荣有些不知所措。
一边是看着他长大的噬刹婆,一边是他立誓要追随的圣女,如果两者对立……
光是这般假设,他就几乎要窒息过去,胸膛沉重地上下起伏着。
“不用谢。”良久,柘荣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相信你,也希望你能相信噬刹婆,她是不会害我们的。”
他言之切切,无论是语气、神态还是动作,都表明他心中有多么希望绿盏能够说句肯定的话。
绿盏对此表示理解,却不能给予除了微笑以外的任何回答。
柘荣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答案。
他眼神黯淡地抿起唇,拒绝让自己被一时的无名之怒控制。
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做错。
身边的人是敌是友,是正是邪,都不能单一地用对错去判断。
这是柘荣来到中原,遇到了那么多事后,最深刻的体会。
“时间会证明的。”他低声而确定地说。
绿盏侧过脸,望着客栈外的浓郁秋色,她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缓缓微笑:
“我也衷心希望,事情的发展能够尽如你意。”
若是有可能,她是真心想要呵护少年人的天真和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