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虽然说起来仿佛有些打扰,我还是挺感谢那个脚步声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文字看得我很有些背脊发凉,就似乎自己也被裹挟着进入泥淖里面一样。
不过好在很快我就回到了现实,毕竟眼下在唐云忠背上颠簸,我那点为数不多的晚饭都要给颠出来了,谁还能想着那些诡异的事情啊?
“谁啊你就跑!”唐云忠奔起来跟只山老虎似的,手脚并用地往丛林深处躲藏去,我就跟个未成年的猴子似的,一时间别说思考,差点没给颠吐出来。想从他背上下来半天都没找到机会要怎么开口。
“谁知道谁啊!眼下被发现就死定啦,不管是谁都得跑啊!”唐云忠背着我步伐矫健,不仅可以在半人高的灌木中行动自如,居然还能直接跳过水塘越过小溪。一眨眼我们就扎进深林之中好一段距离了。
虽然这么说很有些丢人,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极为可悲的现实。唐云忠背着我跑起来居然比我自己努力跑的还要快得多。基于这一可悲的现实,目前我并没有对这个憋屈的处境提出任何异议,只是捂着嘴一边探头观察。
远远地,果然看到有亮着火把的踪迹,大约是有什么人在附近搜索。我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把两张纸掏出来,在唐云忠背上分辨一番之后着急地把第一张纸从中间撕开,放到嘴里就开始嚼。
“许梨你在我背上干嘛呢?”唐云忠被我带着晃了一下,抱怨连连。
我不跟他废话,把手里半截废弃的纸塞到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跟他叽歪:“我一个人,嚼嚼嚼,吃不掉,嚼嚼嚼……你帮忙也吃点!”
唐云忠一瞬间被嘴里那一团糊嘴的浆糊纸恶心地脚下都打了个趔趄:“他妈的什么东西啊!又臭又脏又恶心!我要呕了!”
我本来就有点想吐,嘴里多了这么一团烂玩意,嚼又嚼不烂,吞又吞不进去,仔细品味还能吃出一丝淡淡的尸臭,我差点给吐在唐云忠脖子上,连忙捂着嘴又给自己塞回嘴巴里,反正自己也不能嫌弃自己恶心:“不能吐!是刚刚我们看得那封信,这东西只要留在这世间就是个巨大的隐患!不能吐!你给我也吃下去!”
唐云忠喉结卡了卡,大约是原本都已经做好吐出去的准备了,硬生生又给憋了回去,一边苦不堪言地往下生吞,一边干呕着疯狂赶路:“……祖宗,你杀了我得了……”
“我不也在吃吗?”我捂着嘴一边干呕一边往下咽,心里只想着等回去再给自己来个一剂泻药清清肠子,我看谁还能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么危险的内容。
“另一张没看完的呢?”
“等看完再吃!就差个尾巴了我还能也给嚼了啊。”我总算把嘴里那点东西生吞下去了,霎时间自觉好像抱着尸体啃了半宿似的,那味道给我恶心地一直反酸水。
“你就不能等我们寻个僻静处烧了吗?非得吃啊!”唐云忠绝望了,用目前咬耳朵的距离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哀鸣,“我真的要吐了!”
“怎么可以!万一我们被抓住了,你还指望当着他们的面吃纸啊!眼下全世界也就我俩知道这封遗书的存在,事情在我们这边断掉才最能保密。后面纵使我们把信处理掉能怎么样?事情既然跟圣上知道,圣上肯定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啊!”
“我们的核心不是要保密信的内容,而是保密我们知道这件事情的事实,也就是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存在过这封信!”
唐云忠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在一片稍微开阔的泥地停下脚步,恰好一束月光透过树丛的缝隙照下来,唐云忠颠了一下背上的我:“快看,看完吃掉!”
我不多迟疑,飞快从怀里拿出来。
那里面的内容,让我倒吸一口冷气,甚至不知道如何跟唐云忠形容,最红干脆从背后勾着他,把纸递到他手里:“你自己看……”
唐云忠狐疑地接过纸,也是微微吸气,几乎好几秒都没有其他反应。好一会,他才把纸交给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我把纸一撕开两半,一半塞到他嘴里,一半自己吃了进去,一边干呕一边往下咽:“你让我下来走吧,不累吗?”
此刻,唐云忠才似乎恢复了理智,却没有答应我,只是把我往上颠了颠:“不能放下来。”
“眼下又不是不能走,你好歹保存些体力啊!”
“我常年打仗穿甲,早就习惯了。”唐云忠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小声道,“眼下,我们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脚步。”
我一下惊觉,回过头看着我们走过的路面,只见湿滑还带着些许残雪的泥泞道路上,只有唐云忠一个人沉重的脚步,他们从我们跑来的方向一直延伸到这里,每一步都深深刻下一个足迹。他颠了颠背上的我,体力比起一开始确实有些下降,脖子里也冒着热气:“反正不可能一点点印记不留下,那么何必一定要留下两个人的呢?”
“你跟大哥管这叫什么?权衡之术吗?”
我一时间哑然,只能无言地抱着他的脖子,任由他继续带着我逃离。我们又跑了好一阵,我犹豫地开口:“真的全部都要告诉大人吗?”
唐云忠一时沉默,片刻后哑着嗓子回答:“这是杨家的事情,他们是大哥的亲人。”
“那么我们就是这个,找机会和大人说?”
唐云忠又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能默默叹一口气:“再说吧,再说吧……我也需要一点点时间。”
我理解唐云忠的意思,他纵使在周恪己一事上也对圣上颇有些微词,然而老国公乃是忠良之臣,他又性情率真,即使在小事上略有不满,他也大约并没有想过真的会面对那种现实:“云行,幸好他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下次要对他再好点,再好点。”
提起这件事大约是唯一的幸存者杨云行,我更加难受,叹了一口气:“大人说得不错,今年就是应该找个机会把云行接过来。从前他过得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眼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重新给他一个家。”
“还有王帆大哥,他或许也知道些什么,毕竟他们一直在北川,不可能无知无觉……”唐云忠抿着嘴,“我还是不相信圣上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呢?或许,那封信里面还有假的成分呢?毕竟那封信疯疯癫癫的,一定不是这么简单的。”
唐云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那些几乎毫无依傍的猜测漂泊而无目的地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疑虑的地方:“也有可能,从根源上,这就是一出离间计……圣上虽然做过许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我也不能说毫无微词,但是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
唐云忠没有能够继续说下去,最终他所有声音都沉入了隆山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知道,他相信了,就像我一瞬间就笃定那封信里面大多数内容必然不会有假一般。我相信那封信是因为我对当今圣上人已将老的昏聩笃信无二,而唐云忠相信,则是他常年处于朝堂政斗之中,深知有些欲望就仿佛是挥不去的梦魇,能让那些万人之上的权势之人做出连三岁稚童都不一定会做出的荒唐举动。
“当年始皇平定天下,命方士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去海上蓬莱仙岛寻不死仙丹。那三千孩子,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么?他们这一番出海再也无归来,他们的家人不会哭泣吗?他们自己又何尝愿意呢?最后居然只是为了去寻找什么不老仙丹,真是可笑。”
唐云忠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好了,已经没有声息了。大约并不是对我们来的。等会我们下山吧——去告诉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恪己的沉默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他本来是极其重情重义的人,许多人喜欢把帝王家形容得薄情寡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做好一个皇帝。然而,周恪己却并不是这样的,他虽然是被帝王术养大的,却不见身上有半分感情的枯竭,他似乎永远还有力气去热爱这片江山,这原本曾经属于他的万里沃野,爱他的姓氏,爱他的家族。
等我们好不容易说完了昨夜发现的内容,周恪己和唐云忠都一脸凝重,两人相顾无言。气氛一时间有些紧张,我左右看看,却也不敢贸然打扰他们。毕竟圣上对他们来说,真的是曾经无比尊敬的,看着尊敬的人居然曾经做出那种事情,心里的不甘和哀恸自然可以想见。不过,我对此却没有他们那种震动,我不了解我们这位圣上,最多也就是见了他必须跟其他人一样下跪罢了,而曾经经历过一次宫变的我对于我们这位圣上的昏聩和残忍深有体会,更何况我作为所谓微末之人,既没有受过他的恩德,自然说不上对他有什么敬爱,于是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最多唾弃一声,倒也谈不上难以置信。
“母后若是泉下有知,应该多么伤心啊……”到了最后,周恪己也只是低下头微微叹息一声。似乎他想要说出的所有内容都凝聚在那一句短短的话之中了。
我有些替他难过,走过去坐在周恪己边上坐下来。
唐云忠用眼神示意我稍微看着一会儿周恪己,转身出去,把屋内留给我和周恪己两个人。
周恪己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让人觉得这个人过得实在是太压抑了,他在自己的事情上几乎没有脾气,哪怕是蒙受冤屈被囚禁于温贤阁,哪怕一朝从太子沦落为罪人,似乎周恪己最多的愤怒,也只是感慨一句父子离心:“大人素来都是这样,把心思压在自己心中,也不和旁人诉苦,只自己难过……”
“我……”周恪己张开口,刚刚想要反驳,很快就怅然地合上嘴,眸色忧郁深沉。
“我原先以为,我和大人的爹都是混蛋。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周恪己不骂,我帮他骂了,“我爹跟大人的爹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大人的爹就是一等一的大混……唔!”我被周恪己一把捂住嘴,差点咬到舌头。
“阿梨!”周恪己难得记得神态里都多了几分慌张,捂着我的嘴,几乎一瞬间手心里就起了一阵薄汗,“阿梨你在说什么呢?”
我呼呼他的手心,又拍了拍周恪己的手腕示意他松开我,等到周恪己好不容易放开手之后,我委委屈屈地揉了揉腮帮子:“干嘛忽然捂我嘴巴?”
“这话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万一,万一被听到了怎么办?”周恪己着急起来,“阿梨本来就因为我身陷险地,眼下倘若再因为我的缘故被怪罪,要我怎么办?”
“那么不被听见不就好了吗?眼下小将军守在外面,侯府都是咱们的人,谁能听到呢?大人扪心自问,大人到底是害怕被人听到,还是害怕把那句话说出来?”我盯着周恪己,一连串问完之后又着急又无奈地看着他,“大人……我,我知道,没有一个孩子真的希望自己的父亲是那么样地的,尤其大人的父亲还是至高无上之人……大人?”
周恪己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双手颤抖着,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在自己与自己博弈。那力道时而控制不住地加深,时而又紧绷着放松一些,像是怕把我箍疼了一样:“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了,阿梨。我多么希望是假的,我多么希望那是假的。杨氏全族,就为了一个长生的贪念……”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周恪己的后背:“眼下只有我们俩,大人若有想要说的委屈,就对我尽数抱怨吧……”
过了好一会,周恪己轻微的啜泣声从肩上传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想他眼下的心情,心里越发替他难过,不由得拍了拍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