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恪己就这么哭了好一会,似乎才缓过劲,等到他从我肩头抬起一双泪汪汪的杏眼的时候,我超级无敌不合时宜地心中一动,翻涌起一阵缱绻怜爱之情。
真是太冒昧了,这事情我自己在心里该好好反思,再怎么样也不能在人家正伤心的时候起旖旎的心思才是。
周恪己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眼圈红红的,好生可怜的模样。他生来就是杨家人的白净皮肤,那一抹红色的眼尾就更加显得楚楚动人:“真是不像话……”他忽而低头小声嘀咕。
“什么不像话?”我看着他发愣,声音一开口,轻佻得我自己都没法听,恨不得瞬间甩自己一个嘴巴子清醒清醒。
“在阿梨面前不像话,总是不像话。既不像皇子,也不像王侯,总是让阿梨看笑话。”周恪己放下擦眼泪的手。他生来就有些清瘦,虽然看起来是一等一的贵气,但是也是真的清瘦,身上又常带着一股清淡的草木气味,仿佛生下来就是不能吃半点苦的。
“大人要在我面前像皇子,像王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我笑了起来,脑子里不由得畅想那种场景,“不对,其实也不错,在大人这边当个臣子,当个下人都不错。大人也不克扣薪俸,还会给节日红包,生病了也会找医生,还有沐休……这么想着,给大人做个仆役也不错,如果大人当真做了皇帝,我依旧在司药监做我的司药女官,似乎也是很不错的。”
周恪己喟叹一声:“那多么遗憾啊……”
“没有发生过,那算得了什么遗憾呢?不过是我们又选择的一条路罢了!”我掰着手指头给周恪己算,“不过唐金玉算了,她定然能将后宫搅和得乌烟瘴气。换个德行良善的杨皇后那样的人物,然后我们舒舒服服在底下干活领俸禄,大人您说这多好啊!”
“母后那样的妻子么?”周恪己大约恢复了些情绪,顺着我的话思考了起来。片刻后,他只是笑着摇摇头,“不好,那样的话,我也太寂寞了。一个人总有一个人的缘分,阿梨和我才是刚刚好的。”
我愣了愣,原本想着是周恪己大约会叫我勿要妄自菲薄,说出一些我比起杨皇后也不差之类的胡话,或者也可能说些好听的叫我高兴,却不想他忽而这么说。哑了一瞬间之后不由得抽抽嘴角苦笑起来:“什么刚刚好的,大人别叫人笑话了。我就是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我可不是做皇后的好材料。不对,别说皇后,我做侯夫人都不是好材料!”
人家说,安慰不愉快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显得比他还倒霉,这样对比之下,对方似乎心情也就能好一点了,我原本觉得这办法不一定有用,不过就是周恪己反过来安慰我几句,也算是能给他心情打打岔。却不想他忽而笑起来,眼若弯月眸光流转,甚至还轻轻遮住嘴,似乎不想叫我瞧见似的:“那倒是的,若是当真阿梨做了皇后,我收每日上谏的折子,估计都要收到手酸了。”
“哈?”我愣了愣,瞬间来了脾气,一下子坐直了起来,“谁啊?凭什么参我啊!我那么善良!做事也光明磊落,凭什么参我!”
周恪己终于忍不住,一下笑了出声,一边笑一边拽着我:“阿梨你说呢?”
我一瞬间哑然,竟然无话可反驳。撇撇嘴小声嘀咕:“我人前装一装不还可以吗?”
“当皇后要不停生孩子哦,子嗣稀少那是皇室大忌。”
“儿生一遭母死一遭!我才不要呢!而且生个孩子两年都得小心着,人一辈子多短啊,我就这么天天揣肚子耗着啊?”
“要管理六宫不能嫉妒哦。”
“这事儿我早就跟大人说了,倘若相爱之人当真不存嫉妒,那便是不爱。不然怎么只见到男人叫女人不要嫉妒,却不见那些老爷给自己夫人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少年陪伴在侧,叫夫人无暇嫉妒呢?”
“不能随便出宫哦,做什么都要符合规制,不可失礼。”
我一个头两个大,最后看着周恪己略带戏谑的眼神,叹了一口气:“大人饶了我吧,明知道我怕这些东西,还拿这些东西来吓我呢。”
“怎么是吓唬呢?这些,都是母后要做的……更何况还有更多更加复杂难办的事情,处处都要留心处理,半点不比圣上轻松呢。”
我一张脸皱了起来,抽了抽嘴角——周恪己能回到他的皇位上自然是我们所愿,哪怕眼下计划是六殿下加紧努力,作为大哥的周恪己在旁帮助,然而甚至连周恪法本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大哥比他更加适合这个皇位。
虽然眼下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然而我一想到那个美满幸福的未来之后自己要面对的一地鸡毛,不仅开始畅想一些光明正大的脱身之计……
“又想着怎么辞别我回老家找两个漂亮少年服侍在旁边呢吧?”一句调侃中带着几分无奈的话在耳边响起。
“两个有点太多了,养起来也贵,一个……”我下意识回答起来,说了半句才忽而意识到什么。扭脸硬着头皮对上周恪己略带谴责鄙夷的目光,话在嘴里转了个弯再说出来的时候都带了几分讨好,“一个也不要!当然是一个也不要啊!再说了我见过大人这样的神仙,外面一般的俗物哪里看得上?到时候只怕就是有这个想法,等见了面看着对方的模样,便觉得无聊普通,就此作罢啦。”
“有这个想法?”
“没,没有这个想法!”我慌慌张张摆摆手,服软地说好话,“秉烛之明安能与日月光辉相提并论?我得了一次大人的垂爱,哪里来的别的想法?”
“日月尚可老,安知人心不会变?”周恪己嗔怒地瞪了我一眼,“说起漂亮话倒是好听着呢,倒也没见收心过一寸。你这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又想着法子逃开我身边,不知道去哪里享福去了。旁的女子像一朵花、像一只鸟雀,要不然颜色艳丽要不然歌声婉转,你知道你像个什么吗?”
我心虚地摸摸鼻子,知道下面是没有好话的,不过眼下莫名其妙又变成周恪己对我的抱怨,我只能顺着话讨骂,心虚地接了一句:“像什么?”
周恪己眼睛难得瞪着人,倒是比平时更加有神采一些:“像个泥鳅!又黏糊又滑溜,怎么也抓不住,一旦叫你从手里跑脱了,你转头就在泥巴里钻个洞跑了!”
我知道周恪己是真的在骂我,但是我真的没忍住,一下噗地笑了出来:“大人你走哪里知道的泥鳅?这水里泥巴颜色的小东西连御膳房也进不去,您走哪里知道的?”
“今年我们刚刚到北川那会儿,你可还记得你云忠去干什么了?”我一阵失忆,见我一脸的茫然,周恪己无奈地提醒,“你们是不是去抓泥鳅了?弄得一身泥巴,回来问起来还说是我不该知道的东西,却自顾自说着炸泥鳅如何好吃。”
“这……”我好生心虚,低着头小声嘀咕:“确实不是大人应该知道的嘛,这东西也太脏了,都是泥巴里长的。”
“你们俩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说着仿佛是体谅人,却是竖了一道隔膜,真是让人难过。”周恪己说出了几分委屈。
“那,那我们下次玩一定喊上大人!”我拽了拽周恪己,“一定!我保证!”
周恪己盯着我笑了笑,好一会没有回答我的话,盯得我还有些毛毛的。到我感觉自己都有点手脚不知所措了,周恪己才忽然换了个话茬:“阿梨可知道,我为何心悦于阿梨?”
——嗯?这问题我有兴趣!
我一瞬间抬起头,就差把“夸我”两个字写在脸上了:“为什么为什么?”原本我一直想着,大约是周恪己最落魄的时候恰好是我在他身边陪伴,便生出几分感情,若是换了旁人有同样的经历,大约也能打动他,这事情虽然想起来略有些泄气,但是我也认了。
运气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我既然在那里,我既然承受住了那一刻的压力,我就担得起他的心悦,无论这喜爱是否长久,那一刻就是我该得此赏赐。至于到底持续多久,天下无盛宠不衰,无百代长兴,无长生不老,就是赏赐了金银宅邸都能收回,何况那无凭无据的宠爱呢?
但是周恪己忽然这么说,便是他有了理由?这事儿能有什么理由?论品德我虽却也不错却也绝对称不上高洁,论纵横权谋的能力我打出生便输了不少人,论医术周恪己又不是来考核我术业专攻的,论样貌嘛就更不用提了……周恪己真的有理由?
心悦的理由?除了从于危难还能有别的理由?
“大人可是想说,我与大人相识于危难,未曾相背?”
周恪己摇摇头:“心悦阿梨的理由,自然在阿梨身上。倘若我在自己身上找心悦阿梨的理由,那算什么心悦?”
我一下来了兴趣,凑近一点,一脸期待地等着表扬:“猜不出!大人可告诉我!”
周恪己眯着眼一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阿梨想知道?”
我挠心挠肺,连忙点头:“想!可想了!”
“我不告诉阿梨。”
我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周恪己说了什么。之前我胃口都被吊起来了,就等着周恪己夸我两句呢,眼下不上不下难受透顶了:“大人——”
周恪己笑了笑,伸手捏着我的鼻子摇了摇:“我偏要吊你胃口,叫你不好受。”
闹了一番后,周恪己放松了下来,神态忽而端正了些许,对我点点头,话锋一转:“多谢阿梨,眼下我心情好多了。阿梨去请云忠回来吧,杨府之事,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确认……尤其是其中关于火祆教的部分,这与我从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话题忽然跳了回去,我也无暇继续跟周恪己拉扯,琢磨了一会周恪己的意思之后,我恍然大悟:“莫非大人怀疑,这火祆教正与眼下潜伏于朝堂波谲云诡之下的郭相国和巫蛊之患有关?这件祸事或许持续的时间远远长于我们预期?”
周恪己微微点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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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我终于等来了京城阿莲的回信。不过刚刚读了几行,我便顿觉一道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开,我寻了个桌子气得捶着木板:“气死了气死了!阿梨还是被拱走了!”
周恪己本来在旁边读着廖清河寄来的书卷,看见我这样子放下书走过来:“这又是怎么了?”
我哼哼唧唧将信递给了周恪己,瞬间又倒回去拍桌子了:“这简直是罄竹难书!我最最最担心地事情还是发生了!大人您看!”
周恪己接过信纸,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笑了起来。唐云忠抱着一盒零嘴进来,一进屋子就看见周恪己在笑,我在疯狂捶桌子。他左右惶惑地看了一遍,一口把肉干嗦回去了:“怎么了这是?”
“云忠来得正好,恪法来信了!”周恪己眉目舒朗,疾步走上前,将信纸在唐云忠面前打开,“到底他是聪明的,我都没想到这个办法写信!”
唐云忠看着面前的信纸,颇有些迷惑,盯着字看了半天无奈地抬起头:“这,不是宫里那位游莲姑姑寄来的吗?”
“云忠你仔细看看,里面字体是不是有区别?”周恪己难得情绪外露了些,指着里面几个字,“你瞧,这几个字可不是恪法的笔迹?”
唐云忠凑近看了看,忽而恍然大悟:“当真如此!这些字可以串起来读‘一切安好兄勿念’,这小子怎么就给大哥写了话啊!”
周恪己笑着也不回答,颇为珍惜地将信纸捧在手心里摩擦。
我在旁边继续捶桌子:“那不是重点啊!重点是阿莲怎么都要成婚了啊!好生气好生气!我就一年没看着,阿莲怎么就嫁作他人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