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回神,看向朱标惨然一笑:“老大,标儿…咱或许真的错了…凤阳…凤阳或许真…真如老六所说那般,已经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已成人间炼狱,恶魔之渊…”
“老大,咱真的错了啊!”
“父皇,这…不是您的错,即便老六所说都是真的,错的也是那些勋贵,与您无关!”
朱标越发忧虑,怕朱元璋气坏了身体。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自己父皇如此失态。
当即又道:“与您无关,您迁都是为了大明的千秋大业着想,而不是为了让勋贵圈占百姓良田…所以您没错,错的是那些勋贵!”
……
天日煌煌炽大地,万物皆蔫人不外。
奉天殿外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虽是早晨,但依旧让人感受到丝丝缕缕的炽热之意。
而奉天殿内气温也不低,但此时的气氛确实冷凝到了极点。
朱标的话虽然让朱元璋稍微减轻了自责,但依旧难消朱元璋内心的痛…
凤阳啊!
朱元璋的龙兴之地。
自打从凤阳起兵,朱元璋便一路披荆斩棘,斗败无数枭雄,北伐元庭,取得最终的胜利,从一个放牛娃荣登大宝,成为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从此凤阳被世人认为有龙气,是一个风水宝地,不然也难以出一个千古帝王朱元璋!
同时,朱元璋本人也对凤阳有着极深的感情,那是他家乡,他的父母哥哥都埋葬在那片土地上。
登基后,他将祖陵建在了凤阳,将他死去的父母哥哥全部迁入其中,享受凤阳百姓的香火祭拜。
因此,在登基后,为了表达自己对家乡人的照顾。
朱元璋下令赦免凤阳百姓十年税务…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可见朱元璋对凤阳的爱,对凤阳百姓的恩宠。
自打那以后,凤阳成为了世人口中的世外桃源、龙兴之地、龙气之渊…
而朱元璋更是有将都城都迁往凤阳的打算…
这无疑不说明了朱元璋对凤阳的深厚感情。
可如今,通过朱桢刚刚的诉说,加上弹劾朱亮祖的奏章,朱元璋确信了,凤阳已成了人间炼狱,恶魔之渊!
被跟随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淮西勋贵祸乱得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凄惨人间…
如此,朱元璋内心如何能不痛?
痛!
太痛了!
如同被人用长长的尖刀狠狠插入心脏搅动一般,痛如心绞、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啊…”朱元璋披头散发,将手中奏章猛的丢出老远,双手死死扣住案几边缘,发出低沉的嘶吼,双眼逐渐布满血丝,目眦欲裂:“为什么?为什么啊?咱都已经给他们高爵位、高俸禄、高职位…他们为何还要如此欺压咱家乡百姓?难道就因为咱要迁都吗?”
“父皇…您别这样,这一切都不是您的错,您的初衷是为了我大明能千秋万代的传承下去。一切错误都是那些淮西勋贵的错,是他们贪得无厌,为祸一方。父皇,您保重龙体啊!”朱标急忙搀扶住浑身颤抖得快要站不住的朱元璋了,心中焦急不已。
朱元璋推开朱标,眼神化为冰冷,犹如恶魔在环伺:“是啊,都是这些人贪得无厌、为非作歹、擅权乱民、欺压百姓,藐视超纲之法…大逆不道,该杀…该杀啊!”
“咱只是想迁个都而已,为何他们要这般逼迫咱…到底为什么啊?”
朱标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难道那些在凤阳为非作歹之人,就不怕自己父皇的屠刀吗?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殿外传来:“唯利图尔!”
朱元璋披头散发,陡然看向殿外。
朱标也抬头看去。
只见奉天殿门口,朱桢正领着一个剃着锃亮光头,身穿国子监学袍,额头上有块伤疤,目光清澈炯炯有神的青年走来。
朱元璋与朱标当即就明白了,这就是朱桢所说的那人。
可此时的朱元璋没看这青年,反而死死盯着朱桢:“楚王,你说唯利图尔?”
“不错!”朱桢身躯昂藏,大步走进大殿,语气铿锵:“父皇一旦迁都凤阳中都,凤阳周边的田地将会升值百倍千倍,此时侵占得越多,往后得利越大…大得超出常人想象。”
朱元璋与朱标都陷入了默然。
是啊,自古以来,京都内外的田地都是寸土寸金。
如今凤阳中都还在建设当中,知道朱元璋要迁都的只有少数几人…其中就包括了淮西勋贵。
他们为了迁都凤阳后获利,如今自然大肆侵占凤阳百姓的田地…
到迁都后,随手一卖,便是几百几千倍的利润,一亩地便够寻常人家吃饱穿暖几十代人…
更何况是几千顷,几万顷,那将会是多么大的天文数字啊??
如此利益,着实让人动心。
朱元璋痛苦的闭上双眼,心中复杂难明。
正如朱桢所说,若是知道因他迁都导致凤阳百姓无时无刻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话,他还会迁都吗?
恐怕不会!
以前朱元璋总觉得迁都凤阳很好,不但能摆脱南京这座建在湖泊泉眼上夏极热冬极冷的皇宫,还可以让凤阳百姓沾光。
加上内心深处的一点点虚荣心,荣归故里,光宗耀祖!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朱元璋也想让家乡人知道,他朱元璋发达了…回来让乡亲们沾光了!
可往往事与愿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他还没让凤阳的乡亲们沾光,却率先让他们感受了人间险恶,丧尽人伦,让他们时刻身处水深火热之中,难以自救。
朱元璋其实比谁都明白,凤阳发生了如此惨案,却只有一封弹劾永嘉侯朱亮祖的奏章送到了京城,还被他不在意的丢在了角落中…
这无不证明了一件事,大明朝廷自上而下,都有人帮淮西勋贵在遮掩、打掩护、做靠山,不然如此惨案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传不到他朱元璋的耳朵里。
今日若不是被朱桢点破,朱元璋都没想到,他的那些老兄弟们居然会在自家家乡凤阳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为害一方的恶事…
朱元璋心中极为凄苦。
一方面是指责自己让凤阳百姓受苦了。
又一方面是对那些老兄弟的失望…太失望了!
自打他大封功勋以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教导这些只会打仗不会生产的老兄弟,
老实一点,安分一点,好好做人,不要危害百姓,不要成为元庭那般的恶龙。
可那些老兄弟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在他面前乖得跟个鹌鹑似的…
可一旦离开了他的视线,瞬间化身恶龙,做出那等惨绝人伦之事…
让朱元璋深深感受到了当年刘伯温的一句话:
“武将,在混乱年代是最锋利的刀锋,是宝贝。可在盛世他们就是破坏者,是恶魔,只会贪婪的吸血,掠夺更大的利益,寻求更大的刺激,需要朝廷花费无数钱财来供养。”
这些武将,统一被刘伯温称为淮西勋贵!
淮西勋贵这个词是刘伯温发明的。
起初朱元璋还颇为鄙夷,在他朱元璋这里,没淮西勋贵,也没浙东党…
可渐渐的,朱元璋发现了,刘伯温又对了…他说的话又又应验了。
这显得他朱元璋很蠢啊…
“父皇,保重龙体!”朱标来回也就这么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此次犯下凤阳惨案的那些人,都是他的最熟悉的叔叔伯伯,朝廷功臣啊。
他不能劝自己父皇视而不见,这对不起凤阳的百姓。
也不能让自己父皇大肆屠杀功臣,这会危害朝廷稳定…毕竟,边疆还需要这些勋贵戍守…
所以,朱标只能安慰自己父皇,让他自己想通。
片刻后,朱元璋缓缓睁开双眼,看向下方站立的朱桢与铁铉。
有气无力的抬起手指了之铁铉:“恁…就是撞破凤阳惨案被当做元人奸细追杀的那人?”
铁铉闻言当即整理了一下衣袍,规规矩矩的跪下匍匐在地,朗声回应:“回禀陛下,是学生!”
“恁叫什么名字?”朱元璋又问。
“国子监监生铁铉!”
“铁铉…”朱元璋念叨了几句,忽然道:“你是色目人?”
“是,学生父亲是色目人,母亲是汉人!”铁铉一板一眼的回答,不卑不亢,语气稳定有力。
“嗯!”朱元璋拨开散乱的发丝,露出他那双射人心魄的眼睛,盯着铁铉看了一会,又问:“你是如何遇到楚王的?楚王又是如何将你从开封城中救出的?”
朱元璋还想确认一下,是否有人在捣鬼?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刚好就活了铁铉一个,然后刚好被回京的朱桢遇到,顺带救走??
帝王都是疑心病很重的人,朱元璋也不例外。
一旁的朱标却是看向朱桢。
铁铉也沉默了一会,他在想自己要不要将道衍师傅的事情告诉陛下?
就在这时,朱桢开口了:“启禀父皇,铁铉是被一个游僧所救,后儿臣路过开封府之时,遇皇觉寺,便进去拜佛……”
当即朱桢将当日在皇觉寺内发生的一切跟朱元璋讲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