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东京,永田町。
时间已经来到民国二十年,也就是日本昭和六年,八月二十日。
深夜,东京的首相馆舍依然灯火通明,门口停着的一排小汽车,告诉经过的人们,正有一群大人物聚集在此。
大会客室内气氛严肃到近乎压抑,与会众人怎么都想不到,一向被称为“软弱之人”的首相大人,竟然可以散发如此逼人的气势,别说是在场的文官阁僚,就是军人出身的几位阁僚和军部成员,也不禁低下头,不敢直视首相大人。
墙角的硕大座钟,指针一分一秒溜走,过去不知多久,所有人终于听到上首那人一声长长叹息:
“今日陛下夤夜宣召,在下不得不打搅御体安养。禁中之内,陛下命宫内卿代为垂询,对近日满州与欧洲日内瓦发生诸事,十分困惑。最后,陛下手指西人《泰晤士报》、《纽约时报》,有玉音降下……”
听到“玉音”,屋内所有人急忙起身,对着首相若槻礼次郎,肃立垂头,态度极为谦恭严肃:
“恭听玉音。”
若槻礼次郎微微点头,暗自满意现在的情况,这代表,内阁还在他的掌控之中。深吸口气,若槻礼次郎努力平静心神,用稍显低沉声音道:
“神州霜寒,万民凄苦。西人东来,何为乐土?”
日本天皇家族,出身大和国巫师一系,在一千多年来的政权更迭中,始终能维持天皇一系,自有一套治政手段。这其中,腹语就是必须掌握的技能。
所谓“腹语”,其实就是用看似飘忽不定的语言,来暗示自己的思想和意图,用来加深对天皇的神化和神秘性,避免臣子随意窥视天皇思想。
昭和天皇虽然年轻,登基时间也不过六年,但处理政务时间却已有十余年,他老爹大正天皇是个智力低下的半痴呆,登基之初就无法处理政务,在昭和天皇成年被册封皇太子后,经过元老们商议,就由当时的昭和天皇摄政。
经过十余年的治政,昭和天皇已经可以熟练掌握各种权术。
这次的腹语并不精深,更没有借用日本历史上的大事,浅显到如陆相南次郎、参谋总长金谷范三这班武夫,都可以立即理解:
这是昭和天皇对国内经济形势担忧,询问内阁能否妥善应付国联调查团。
同时,指着英、美报纸的举动,也透露出天皇对西方舆论的担心,害怕世界形势对日本不利,会令日本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
示意众人坐下后,若槻礼次郎直接点了陆相的名:
“南阁下,陆军省有什么应对章程么?”
南次郎暗自一咧嘴,来了,躲不过去啊,谁让这是陆军惹出来的事,他这个陆相虽然没有军事指挥权,可始终无法逃避。他只得垂着头,恭敬道:
“总理大臣阁下,国联用心不良,调查团名为仲裁,实则干涉帝国内政,其心可诛!帝国军人赤心报国,愿为帝国流尽……”
若槻礼次郎立时头大如斗,暗骂混蛋,南次郎这老东西,看不清现在的形势么,经济不景气,老百姓吃不饱饭,民间的米骚动几乎天天发生,执政当局迫不得已,已经在上届内阁将军费削减了将近四成,这还无法扭转经济状况。
就这种情况下,军队还想打仗,想武力解决这次满州争端,打打打,不等你们这帮大头兵的血流光,只怕日本的血先流光了!
想到这里,一向在内阁中比较弱势,勉强操控政局的若槻礼次郎摆手打断了南次郎的话:
“南阁下,我想,陛下的意思,您已经了解了,要向帝国军人准确传达玉音要义。面对英、美、法、俄气势汹汹而来,陆军是否有更稳妥的办法?”
更稳妥,当然是不打仗。
在场所有人立刻明白背后含义,有人想反对,但此时的若槻礼次郎手握“圣旨”,又岂是他们能够反对的,同时也不敢反对。
被若槻礼次郎逼到了墙角,南次郎额头微微湿润,实在是无法应对,忽然瞥到了另一边坐着的金谷范三,立时有了想法:
“总理大臣阁下,下官一定向帝国所有将佐、官兵,恭敬传达陛下玉音要义。但事涉军中具体执行,还要参谋本部运筹帷幄,下官想来,金谷阁下更有发言权才是。”
说完,南次郎对金谷范三送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金谷范三这个气啊,南次郎这老家伙,太不地道了,一脚传球,就把皮球踢到他这来,偏偏陆军省只管军政,真正的陆军军令确实要由参谋本部发出,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是躲不过去了。
不得已,金谷范三只好小心的斟酌着开口:
“总理大臣阁下,既然陛下有玉音降下,陆军,尤其关东军方面一定谨遵圣命。但此事牵扯颇多,关东军只是些赳赳武夫,对外交事务、法律事务并不熟悉,还请总理大臣……”
不等金谷范三说完,那边的外相和法务大臣立马毛了,你们陆军惹出的乱子,别乱踢皮球啊!
法务大臣急忙开口:
“总理大臣阁下……”
若槻礼次郎也是没耐心听下去,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来,军部这帮家伙在踢皮球,是不是要将整个内阁的阁僚都拉下水,他们才甘心?
若槻礼次郎直视金谷范三,语音阴森道:
“南阁下,金谷大将,我现在只问一个问题,‘中村事件’,证据真的确凿么?”
南次郎和金谷范三同时额头冒汗,区区一块手表当做铁证,怎么想都不是铁证,但是,之前弓弦拉得太满,连陆军省都发布了公告,这个时候难道能否认么?
不得已,两人同时点头。
在座都不是傻子,看出两人心虚,但都到了这个时候,难道还要否认,自己打自己脸?
若槻礼次郎此时只想捂脸,大骂一声:
八嘎,一帮混蛋!
但是,毕业于帝国大学法律系的若槻礼次郎,又在大藏省工作多年,本身自有涵养,只是面色沉重的点点头:
“也罢,就由外务省和法务省派出人员,协助关东军,一同迎接国联调查团。但是……”
若槻礼次郎目光变得凌厉,直直射向金谷范三:
“但是,内阁不希望节外生枝,不希望在调查团离开中国前,再听到关东军做出什么,嗯,让帝国难堪的举动!”
这……
金谷范三有些为难。
说实话,对关东军那些家伙,金谷范三也有些头疼,虽然身为大将,与中下层军官已经很少沟通,但在日本军队中弥漫的仇视当局的心态,他多少也有些了解,这种思潮一旦形成,靠堵只怕是堵不住的。
但是,内阁定下调子,尤其若槻礼次郎手握圣旨大棒,这一棒子打下来,让金谷范三又能如何?
最终,金谷范三只得苦笑点头,看起来,得派出参谋本部得力人员,前往满州压住关东军内那些不听话的家伙。
就在会议结束后,若槻礼次郎又将金谷范三与南次郎单独留下来,却没废话,只是看着金谷范三,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金谷大将,请牢记,国联调查团此次前来,是仲裁‘中村事件’真伪,是来破案的。而破案,讲究的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