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西边的园子里,一列奴仆过长廊,捧着铜盆、巾帕一应,在阶下跪了下来。
“陵娘子,服侍您洗漱罢。”
里头却并没有传来声音,为首的婢女不由抬头,见奁前坐着个身形肥胖的少女,窗前日头从鹅黄纱帐一路流泻到她肿胀的大趾上。正逢盛夏,哪怕是清早的日头都有些灼人,少女却丝毫没有感知一般,只盯着那面铜镜出神。
屋外奴仆默然退去,廊下一时清净。楹柱上几声鸟鸣回荡耳旁,铜镜中的人才缓缓回过神来,注视着橙黄镜面中的自己,慢慢露出了一个哭脸。
十天了,整整十天,她还没适应得过来——自己是怎么从一场午觉中睁眼,就到了这个地方的。
穿越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穿到了一个这么丑的女人身上?
她胖,她圆,她脸上还满是痘痘和脓包。
为什么她的开场,这么糟糕?
*
“生得不好看也就罢了,她自来不也这样?现在连性子都古怪起来了,日日把自己关屋子里头。也就是夫人脾气好,不然谁家女儿不晨昏定省,侍奉父母的呢?”
“还是枚娘子好,生得漂亮,人也和气,咱是没福气分过去咯。”
“你说都是一个爹生的,两姐妹怎么就差这么多?姜夫人生前听说还是个大美人呢,就生出个这样的女儿来。”
池子边的私语随着婢女们讽刺的笑声收尾,桑陵听完沉默回身,一路安静地回了廊庑。
十天都没能等到这一场午觉梦醒,她只能默认了眼前的事实——她是真的穿越了,这并不是梦。
她也真的,穿越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身上。
原主生前的记忆在头两日陆陆续续涌到了她的识海,那些画面呈现出来的颜色,都是灰色的。
灰暗得,连她这个局外人都感到窒息。
桑陵本高门嫡女,应该享受着父母之爱,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可自她三岁那年生母姜氏过世,父亲桑武续弦马氏以后——她这个长女在太尉府里就仿若隐形。
十岁那年,她的脸上开始发痘,马氏为她请来医者如何诊治都不见好,近两年,她的身体又开始发福。去岁,马氏更是劝桑武早早定了她的婚事,要将她说与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曹信——那个还未娶妻,房中便有了十几个通房的大司农庶子。
犹记曹家上门那日,马氏将桑陵也叫了去,曹家母子起先还是笑着的,等见着桑陵时,曹五郎握嘴而笑,来了句,“你瞧瞧她那个样。”曹家主母闻言虽尴尬,却也只能干笑两声作罢。之后这对母子家去,便绝口不提议亲之事。
这事后来传扬出去,京中人人都道桑家有个丑女儿,主动求娶都不成。原桑陵由此愈发的不愿见人,直至那夜奴仆退去……她自己在屋子里升了炭,最后一眼望向廊前,已是不带丝毫留恋。
等再睁眼时,便是她这个新桑陵了——
记忆从识海中慢慢褪去,廊下的女儿垂眉叹了口气,翘首望向了这一方庭院的天空。
原以为囿于封建时代的深宅大院里,是没有身份的奴隶苦、是媵妾苦、又或者是庶女苦,没成想堂堂嫡女也能苦成这个样子,最后竟用烧炭了结此生。
避开树荫的几处地方,炙热的阳光探照下来,就仿佛一团热情的火焰,她忽得眯了眯眼眶,由不得再多感伤下去。
*
这个年纪的女儿,在古代就该做人妇了。可放到她的时代,还是个青春期的小姑娘呢。
原主是怎么在十岁就开始长痘的,她尚不能追究,但六年下来,这些症状还不能褪去,就必然有青春期内分泌的原因了。
她在记忆里寻找,发现桑陵起先的月事就不太准,加之抑郁成疾,身体发胖恐也其来有自。
既然成为了桑陵,几个日夜睁眼闭眼都不能回去,便只能从眼下更始,着手改变起来——是日,便拒绝了那些营养过剩的吃食,哪怕婢子们劝吃,也坚决不为所动。
这事还没闹两天,马氏便过来了。
“我听说你几日都没有好好用饭了,可是小厨房做的东西不合胃口?今日再做些皮渣好不好?再洒上些椒盐,可就是你平时最爱吃的了。”她这继母的神情十分和善,人生得也不错,三十多岁的古代妇人了,皮肉尚且紧实,脸上细纹不算多,就算细细观察,也不能窥到一丁点的疲态。
看来平日很是会保养。一般会保养的人,就知道什么东西用了会变美;什么东西用了又会变丑,正因为清楚好坏,所以才能避免自己日益色衰。
沉思间,桑陵默然低下了头,往耳杯水面去瞧自己——这张脸底子倒是不差,只是肥肉包住了骨骼,就将所有好的东西都藏了去。
“夫人不觉得,这些东西只会让我更胖吗?”她忍不住反问。
目光再一瞥,才瞅见自己腿边的裙裳又被撑开了一点。
“怎么会呢?”马氏脸上闪过一丝慌错,却旋即又换上笑靥,“我的儿,你现在这模样就是最好的,瞧瞧你妹妹,干巴巴的,我倒希望她同你一样呢。”
马氏口中的“妹妹”,便是她自己的女儿桑枚了。在太尉府里,所有人都知道,二姑娘比大姑娘瘦俏、漂亮,人也更加开朗。
其实马氏的心思也不难猜,桑陵的生母姜氏,生前是天下闻名的大美人,她未必不是忌惮桑陵长成后的风头会盖过自己女儿,才布下的这一局。
“不吃饭如何能行?”马氏絮絮叨叨的,一面还拉上了她的手,“我们这样的人家,什么甘旨肥浓享用不到?你要是吃腻了,尽管叫小厨房添新菜,堂堂太尉府家的女儿,就是要显得富气些。”
也难怪桑武会放心将掌家权交由她了,从面上看,她实在不像一个恶毒的继母,对待起桑陵来也实在体贴。
“可我不想吃。”她面无表情的回视上去。
“那就换了其他的菜?你总还是要吃些的。”马氏的笑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深意。
看来今日这顿是如何都逃不过了。她也明白,家主桑武身为三公太尉,不常落家,马氏便是只手遮天。
熏炉香烟从鼻息钻入识海,方才还骤起的恚怒得以褪去,半晌过后,她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下,按着原桑陵性子的——开始表现得讪讪,“好,夫人您留下来,咱们一块用饭罢?”
一见桑陵显露出原有的单纯模样,马氏心中的疑窦才随之消弭,却是摇了摇头,“好孩子,你多吃一些就是,母亲就不用了,这就叫小厨房给你安排下去。”
可真就是在喂猪呢。
桑陵面上仍是腼腆的笑,不过微微垂眸,已是将乍放的寒意悄然敛去了。
……
几刻钟后,庖厨和婢女将吃食奉了上来,马氏已是回知雨居去了。
而桑陵是必不可能碰这一顿夜宵的,当着奴仆的面用过几口以后,就将他们都屏退了出去。
只剩下她一人时,才在屋子里翻找起来,从墙角箱笥搜出两个牛皮袋,将漆盘里的食物迅速倒进去。
等到夜深人都睡了,再往园子里刨坑埋好。
她的第一步计划便是如此,往后数日,顿顿饮食也都是这般处理了。
作为一个减过肥的人,她很清楚一天的餐食应当如何正确分配。早上能稍微放纵一些,吃一个鸡蛋和一些牛肉;中午只吃两口粱饭和鱼脍,保持碳水;至于晚上,完全不用。
但为了避免让婢女阿青起疑,也不会顿顿都避开这个眼线,有时候吃一半了才叫她出去;有时候当着她的面,也会把食案上的饭菜一顿风卷残云完。
等事后只剩下自己时,才用一些极端的方式将食物反吐出来。
这样做也实属无奈,否则一到饭点就将人都清出去,时间久了,马氏定然会生疑。
因而她只能小心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