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是在月底田假前一日回的京,赶着这日是个雨天,府门前未有人守着,因而少主回来,也没个人及时通传。
桑凤娥在画堂寝屋小憩,桑陵就在含宁园自己屋里量体重,成媪眯着眼眶认数字,半天才打着磕巴地念出来,“贰、贰百、贰佰玖,不对,是贰佰肆。”
“你可要瞧清楚了。”她心中的欢喜来不及散开,见成媪这翘起嘴巴,眉心挤成个川字的模样。
就怕是这个老妈妈认差了。
“不,是贰佰叁。”成媪似是而非地念着。雅女还在案几边握嘴偷笑。
“哎呀。”桑陵抓着了草绳,“你把指甲掐那儿,等我起来过去看。”
这会高恒正卸了蓑衣从游廊过去,听园子里吵吵闹闹的,就好奇地来看了两眼。
“贰佰叁!真是贰佰叁。”桑陵兴奋地大叫了两声。
国朝一斤是现代半斤,那就是一百一十五斤。
“快记上,一百一十五!”她冲着雅女嚷道,一扭头,才瞅见门边撑着伞的男子。
“表哥?”
高恒也没有进来,就在廊下瞧了她一会,又问了眼下的体重,笑着夸奖过两句以后,就回烟水居去了,换过衣袍,头一件事自然是要去见母亲的。
桑陵还沉浸在一百一十五斤的喜悦中——能瘦这么多,其实还不是日常减食和运动的结果。
自往周府回来以后,她的心情一直就不太美丽,心连着胃,心情不太好,胃口也就不好了,连着几日都是食不知味的。
那几日成媪端来的吃食,她几乎没怎么动过,后来还是姑姑问了一嘴,才装模作样的吃了点,中间甚至有两日断了运动,还想着自己就会卡在原体重上瘦不下去呢,谁成想今日就突破了。
她忽然又觉得,天大的事也不值得她难过了。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吞没了外头琐碎的声响,风也在内院回廊间呜咽,这天虽然不太好,含宁园里的众人动作间却都是喜气洋洋的,不为别的,专为女公子脸上终于挂着笑了。
成媪叫了两个粗使仆妇给铜权搬到廊檐上,雅女收整着案几上的竹简。
正是忙碌之际,忽而见院子里有人跑了进来,内院的风声并着奴仆的叫喊声钻入房中,所有人的动作就都顿住了——
等桑陵匆匆赶到画堂时,腿一迈进屋子,人也险些跟着晕倒过去。
阿山说:早前少主进去和女家主说话,没听着什么动静,后来不知道说到什么,母子俩就争起来了,女家主砸了东西,骂了几句,外头人也不敢进去瞧,等争吵声消下去,都以为无事了,才又听女家主喊了两声。
“等小的进去看,就见少主倒在地上了,女家主先还招呼着卫媪去请医者呢,后来哭着哭着也晕了。”
一时间,画堂内外家奴们也来齐了,统共就这么两个主人,要么都好好的,要么就都垮了,底下奴隶们也都惶恐。
“卫媪几时去的?”桑陵瞧了眼被奴仆搀扶到榻上的母子俩,帐中躺着个,姑姑被卫媪扶到了竹牀上,这场景莫名瘆人,要不是她心理素质还算好,只怕都要晕过去。
“早一刻去的。”阿山正回着话,
她点了点头,一面走到榻边,试探着往表哥额上感受了一下,倒不是着了寒,怎么说倒就倒了。
卫媪请来的医者是在三刻钟后赶来的,桑陵屏退了还候在门边的一众奴仆,也怕人多吵着不能正常诊断。
再过了会,那医者才从榻边过来,桑陵一面叫人取五铢钱,一面迎过去。
“家主是心急所致,无需用药,暖着身子自会清醒,可少主——”这老头捻了捻胡须,没有说下去。
“少主怎么了?”她心尖突突直跳,愀然把视线放到了帐中。
“可请别的大夫来瞧瞧。”医者回说,“不过老朽看,京中医者不定然能诊断得出,若是请动宫中医署,兴许——兴许还能知晓一二。”话落摇了摇头,也没收下阿山手里的钱,就径自出了屋子。
能被请动入高府的,自然也是闻名的医者,就也清楚高府是个什么地方,纵然没了列侯位,可桑夫人还有个在朝里当太尉的弟弟呢,况桑夫人本人在京中贵妇圈里也排得上号。
若要去宫里请个太医,还说不上是什么登天之事。
此时房中就剩了主仆几人。桑陵朝卫媪投去一眼,却见这老媪猛地打了个寒颤,眼神慌错。
“你在这里好好守着,我回太尉府请人。”
卫媪点头应过“是”。阿山脑子转得也快,迅速跟着女公子过去了,一边唤动人去备马车。
这雨原是停了的,等人上马车之际,却又开始砸了起来,仿若天边开了道口子似的,车顶上噼里啪啦的,吵得人半刻都宁静不下来。她心烦虑乱地撩开车幰,雨滴就顺着幔帐滚到了裙边,丝丝凉意在脚踝推开,又忽地念起那日雨中下学,在府门前遇上刚回来的高恒。
那日他一身蓑笠下马,后瞅见她裙尾的墨汁——
下学尚且在申时过后,此刻申时都不到,要不是年中田假,门馆里夫子都还在讲学,官吏们现在也没休沐,桑武这会肯定不在府内,回去了只能见着马氏。
要是给那个继母知道了高府里的事,不捣乱就不错了。
就又立即撩开了车前的幔布,“换地方!去宗正丞班府。”
不是说班乐家还有个亲戚在宫里头当差吗,说不定能请她帮着入宫请个太医呢?
高府的马车就在长亭大道上立即调转了方向,阿山扬起马鞭,再一路快速驶往城东班府。
……
“家主和夫人前儿去了祠庙,乐娘子上午才随太夫人往天梁去祝祷,后日才能回来呢。”班家家令如是说。
桑陵撑着伞的手顿时一松,险些丢开,好在是阿山给她扶住了,才不至于露在雨下。
那班家家令抿了抿嘴,再瞧了一会这天候,嘴边埋怨几句,就着人阖上了两道厚重的府门。
班乐也求不成了,还一个代成君,代成君家里是什么官来着,她闭了闭眼,原地转身想了会。
“辞曹代家离这儿多远,你知道吗?”
一个激动,垂下去的手就握到了阿山的手腕上。
“小的不知道。”这奴仆双腮顿时染上赧红,又不敢轻易松开,只说,“小的和他们打听打听?”
于是得空挣脱开了女公子的手,又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才刚迈开脚要去敲班家府门,只听身后驭马声传来。
二人一齐扭头,见来者头戴斗笠,身着轻便铠甲,腰侧还配着把长剑。
“是桑陵吗?”马上的人大声喝道,“你怎么了?”
班府门前不容久站,雨水随斜飘的风打湿了桑陵一身,连裙摆都往下滴着水,她快步上前,声音里含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聂策,我哥哥病倒,医者查不出病因,请你带我入宫。”
“入宫?”马上的人怔了怔,斗笠下的目光旋即一闪,见桑家女饶是撑着伞,半个身子也都入了雨中。
“请太医入高府。”她的声音几近嘶哑。
“请什么太医!”玉狮子在雨中甩了甩马头,聂策使劲拽了拽,“不是说关荥生来了长安吗?他不在高府?”
关荥生便是月上旬往高府来过的关家师兄,桑陵方才回想起来,“可是,可是他去了渭南,我并不知道在何处。”
“渭南?”聂策眉头一皱,已是了然。
早几年待在西北,他同关家也颇有些往来,若是关荥生在渭南,多半就是在关家村了,于是立即拨马调转了方向,“我这就去渭南带他过来。”
“大约多久。”后头的人再追了一步上来。
“两个时辰够了。”说罢,这少年策马扬鞭,已是领着身后随侍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