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刚上来的头一天,聂策便南下交州去了。
往后几日,桑陵都是独自去是非堂问安的。冬十月的月初兴许是最忙的时候,这几日老爷子身前的人都不多——官署事多,二叔三叔连着几日未到;年边田邑上的事要一次清理了,四叔也有两日没来;昭玉夫人就更别提了,虽然会来,但走得最早的便是她;西府里头同样一堆事,沈氏和聂广夫妇也未有多逗留,大人们一走,余下七岁的聂斐也被带走了;三婶蔡氏是个古怪性子,瞧见众人一走,后一脚一声不吭的就带着儿子聂瑃溜了,最后也就桑陵这个新媳妇和四婶章氏在。
聂太公受每日的问安,也不过是点卯办事,从第一个人走起,他就神游天外了,便是正屋内还坐着人的,也自顾自的回后室歇息去了,桑陵和章氏面面相觑,又是各自偷笑,最终一道走出是非堂。
“早前我原想去午苑找你,但玄文在,就没好去了。”章氏说。
这话又是如何说的?聂策在,她这个四婶婶难道还要避嫌不成。桑陵便问,“为什么要避着他?”只见章氏捂着嘴笑了两声,“你是他媳妇,这话我不好说。”
越说越离奇,桑陵抬了抬眉,用眼神继续问她。
“那我和你说了,回头你可别和你郎君告状。”
她思忖了一下,先颔首解颐,“我不说。”
“我啊。”章氏的步子慢慢悠悠的,“其实还挺怕那小子的。”
二人说着,就走到静思居后院来了,这是东府待客的园子,此刻正是晨扫的时辰,处处可见仆从走动,章氏的声音遂压低了,“虽然我是他的长辈,可我也就大他三岁,他平日里又正颜厉色,除了太公,这府里没一个压得住他的,我是怕得罪了他。”
话是这么说的,可章氏和桑陵说起这个,总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她淡然一笑,回说,“他其实人挺好的,只是在家里严肃些。”
说完想了想,其实很多场合聂策好像都挺严肃的,也就只有在聂太公、在高恒面前,才表现得不一样些——在他祖父面前,他能屈能伸,要磕头就磕头,在高恒面前,他更是三不五时的开个玩笑,没个正经,有时甚至就跟个五陵少年一样,桑陵之所以觉得他不那么严肃,那也是有高恒在的场合。
现在想想,门馆里的学生其实也都怕他,班乐和代成君也就敢私下提一提,平时连目光都不敢往他那儿投,那些个纨绔就更是如此了,聂策不在的时候一个个称王称霸的,聂策一来,哪个不是安静得跟个鸡崽子似的?钱邵被打断腿以后,曹信那几个因为聂策的缘故,后来见着桑陵都绕道走,哪怕是去桓林山围猎那次,听说曹信那些人也去了,可桑陵的世界里就再没出现过那些人,仔细想来,只怕也是受了聂策的震慑。
这么一想,他为人所害怕,其实也正常。
她又想起赛马会在林子里撞见他,那时候其实她也有点怕他,不仅仅是源于他和应不识身上的冷兵器,多少也因为他的气势。
不过,现在又好像都还好,充斥在二人之间的,只剩下一层不尴不尬的气氛,她出神地想着,就没听着章氏接下来的话了。
直到花圃前停住了步子,章氏面向她笑道,“下午我去找你,你在午苑罢。”
聂策临走前,也只提过让她避开沈氏——桑陵收回思绪,点了点头,“好啊。”
*
午间房媪来了一趟,说昭玉夫人找桑陵,她沉吟有顷,便让卫楚去景苑支会章氏一声,免得她下午跑个空。
这一趟往云月榭过去,桑陵还莫名的有些紧张。往前是她主动要见昭玉夫人,人家忙,几次三番不得见,现在月初上来,按理说也是最忙的时候,连晨安都坐不了多久,现下又突然说找她,倒是先让她不安了起来。
还是说,雅女的事查出什么了?
东府占地面积可能足有两三个太尉府那么大,昭玉夫人住的云月榭在北面,她随着房媪和几个奴仆一直往后头走,途径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见冬日湖面结了霜,水面还留了几朵残荷,便忍不住偏头连连看了好几眼,见眼前人步子渐缓,方才知道云月榭就在此湖边上。
“是府里签了卖身契的奴隶,你要如何处理?娘都依你的。”
昭玉夫人将凶手提到了堂下,桑陵微微侧目,瞧见那下头跪着个身型瘦小的男子,皮肤黄黑,许是藏了许久,头发上的油渍和尘土都混一起结成了块。此刻被草绳绑住了腿脚,不能完全看清楚面容,只从头顶一眼看清:高高的鼻梁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疤。
她从席上起身,朝着那人走去,一伸手,想要抬起他的脸好好看看。却只听昭玉夫人一开腔,边上立刻有人来拦住了她。
“这么个脏臭的人,你莫要碰。”
才顿时收回神思,却是一蹙眉,总莫名的觉得这个事不是如此——说是此人觊觎雅女,心生歹念,雅女反抗不得,才将人丢下水井的。
雅女又不是个哑巴,被人挟持了不会喊叫?就算再退一步,说他捂住了雅女的口,那挣扎会不起动静?当时喜房周遭可是人来人往,热闹着呢,一个人都没能瞧见吗?
最为关键的是,后院和喜房后头是挨着的,古人的窗牖布帛隔着,尚不隔音,就算别人都是聋子,听不着动静,在喜房内的桑陵也是绝对能听着动静的。
可偏生就是安安静静的,仿佛一个眨眼,人就死了。她总觉得这个事里面还有蹊跷,心里头如何圆都圆不回来。停在半空中的手便缓缓收了回来,“府中对这些事——”她深吸了口气,“对这事一般是如何处理的,就按着规矩来罢。”
按着自己的方式来处置了,又能如何?这个答案她并不信服,也出不了胸口的郁结之气。
那人便立即被带了下去,昭玉夫人办事雷厉风行,按着侯府规矩,便是乱棍打死,她吩咐下去的时候,语气轻描淡写,就好似处理了一只被抓住脚的耗子。
兴许是看出桑陵心中仍有疑窦,昭玉夫人将手中玉盏放下,再观察了她一会,开口说,“两府合并还没几年,府中尚是鱼龙混杂,这件事暂且如此,娘答应你,到时候好些了,定会还原清楚真相。”
所以里头还有别的隐情?她颤抖着抬起头,“您是查出了谁?”
却见昭玉夫人摇了摇头,“现在仅是查出有人在合卺酒里下了毒,你那婢女手上拿的,正是那酒壶。”
她猛地一僵,忆起那晚自己让雅女出去叫水。这一刻,脑子里便有了一个影影绰绰的推断。
“所以凶手本来的对象是?”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你们。”昭玉夫人语气一顿,神色肃穆许多,“可能……更多还是冲着玄文来的。”
“所以凶手本来要毒害我们,见雅女把毒酒拿了出来,才杀了雅女。”
“是。”
“那您——”她不得不斟字酌句地问,“那您有怀疑的对象吗?”
先前她的所有猜测都被推翻,这个人并不是为了给新妇一个下马威这么简单的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聂策现如今的势头确实太大了,要说几家叔伯亲戚要动他,理由实在太多:家私、承嗣子、名声、势头,亦或是单单一个嫉妒心,都有可能成为毒杀的源头。
这恐怕也是侯府里头早就埋下的争斗种子了。
昭玉夫人却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只说,“你初入府,尚未站稳脚跟。未免打草惊蛇,勿要在此事上抓着不放,眼下家中实在不能生事。”
母子俩的意思大差不差,聂策临走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说聂太公就求个家宅安宁。
可若真查出是家里人做的,要杀害的人还是聂策,难不成老人家还能放任过去?
昭玉夫人又岂能瞧不出桑陵的嗫嚅?由她自己思忖了一会后,才轻言细语地说起来,“这个事,哪屋都有嫌疑。不好提到面上来办,是为玄文此次南下交州,容不得半点闪失,太公也不喜家中不和,若真查出是哪屋做的,恐要闹得不安宁,反倒分了玄文的心。”
“不过既然有人要动他,我也必不可能放任不管,等过了这段时日,过了这段时日就好。”
倒也是,有人要杀自己的亲儿子,做母亲的怎么能丢下不管?
其实要真是聂家人自己斗,桑陵完全可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欣赏着这份戏肉。可雅女的死作为引子,又已经把她牵扯进来了,更何况,要是有人要谋害聂策,就代表着她也不能完全脱身。
毕竟那晚的合卺酒,本来她也是要喝的。
这一瞬间,心头就仿佛被套上了一层枷锁,逼迫着她不得不跟着小心谨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