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的安排传达下来,往后数日,云月榭里的几个老媪便都是往午苑过来的。
桑陵就在前堂安然坐着,除了账本上的事,其余一应萧规曹随,加上云月榭里还有四大老媪帮忙,处理起来便不算多费事。
几个老妈妈午间就被宗湘安排进偏房歇息,聂策这几日照样早出晚归,不多在府中逗留,桑陵饭毕就带着成媪和卫楚又出去消食,一走就走到了静思居后花圃。
连着几日没来,她原本没抱希望今天还能撞见聂广的,不想脚步刚下长廊,只见树下男子长身玉立。
京中连日风雪不断,府内大大小小的园子里都盖了一层霜,静思居花圃露天,四周且通着风口,人在这里久留一会,腿脚都要冻僵,也不知道这位西府大公子驻足多久了。
桑陵沉思片刻,于是哂笑上前,“这么冷的天,大哥你还带着它出来呢?”她望向了他怀里的踏雪。
好几日不见,聂广脸上的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明明神情不咸不淡,可这双眼睛实在太具进攻性。
出声之前,他先看了桑陵一会。
大公子面容清隽,身形修长,虽比不得武将的身姿魁梧,但也自成一段京中郎君的风流气质,只是这双眉眼过于锐利阴郁,尤其看人的眼神,就算是笑,也都不似真心的笑。
总让人觉得背后藏了多少的心机。
她忍不住心下揶揄,怪道有句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能将他四婶婶迷得那般魂不守舍,一听她说和聂广私聊过几回,当即就挂不住脸了。
原来这古代的女子,也爱坏男人。放着身边那么个既不纳妾、又不养外室,勤勤恳恳为小家支撑着的丈夫不爱,专爱这么个外头的男人。
“屋子里烧炭太闷,要多出来走动。”聂广说完停顿片刻,“倒是弟妹,有好几日不见了,可是畏寒,不便出门走动?”
连她好几日不曾过来都清楚,可见的来此有多频繁了。
“是年边庄子上的事多起来了,来府中回话的人也多,娘前儿入了宫,我就在帮衬着了。”桑陵面上笑容依旧。
这样的解释似乎才十分合理,掌家本就不清闲,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这话里唯独就没提到久别重逢的聂策……聂广闻言深意一笑,“玄文昨日刚回,弟妹没守着他?”
年轻夫妻小别似新婚,难道就不要时刻腻歪相守?
大公子语句中的调侃与进攻可谓直白,桑陵遂微微转动眼珠子,眸光从聂广的脸上又转回猫身上,温声细语地说,“夫君一早就出去了,手头上事也多,我并不知晓他何时回。”
她语气平静,仿佛一支再平淡不过的筝曲,聂广不由细品一番,想要从中得出一点哀怨。
却听长廊边一阵脚步声传来——
有成媪提前守在那儿,若是不相干的人经过,成老妈妈如何都会提前来通个信,而若没有提前来支会,来的人只怕就是桑陵计划里的另一个目标了。
果不其然,妇人鞋履迈上石板廊道,四夫人昂首登场。
她将目光投向了园中伫立的年轻男女,面色霎时苍白。
园中凉风吹拂在身,树梢发出细碎声响,更透出一股彻骨寒意,四夫人的眼神也冷得像冰。
没有人率先发声,成媪遂瞥了身后的卫楚一眼——大婢女常跟随主人来往于此,心里其实也都暗暗清楚了一些,虽不曾知道里头究竟是否为少夫人刻意,不过有成媪的暗暗提点,也颇晓得缄口不语,从不打探一二。
桑陵这才蓦然回眸,仿佛被打扰后的惊诧。
静思居本来就是官中地界,府内人都来得,二人就算在此相遇,攀谈个几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可这个桑家女,为何瞧见她来,要这般慌张?——章氏心中不免先生出疑窦,便将目光再投到聂广身上,企图从他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却只见那身形高大的男子面色一冷。
“阿陵……”章氏微微一滞,“阿广——”
“你们在这做什么?”
话音随游廊尽头的风落了地,楹柱上一排烛笼晃动,桑陵刚想开口,只见聂广先径直走到了章氏跟前。
“四婶安好,我在此闲逛,偶遇弟妹。”他背对众人,不得已窥见神色,不过从回答的声调里,却能品出几分明晃晃的疏离。
看来这对情人之间,男方的地位显然压过女方。
桑陵于是垂眉敛目,耳畔风声在此刻愈加清晰,就仿佛一个年轻的女子,含着无尽往事,低声往复地吟唱。
她将骤起的神思压制,嘴角不动声色一扬。
……
前院花圃偶遇,这对情人间具体要如何处理,桑陵自不会多管,拱火需得讲究恰到好处,也不能操之过急。
老爷子当晚从外增台河回府,翌日清早两府众人便又恢复晨起请安。
不过再往是非堂中相谈,章氏对桑陵并不如往前热络了,连带着对其余众人,也都不是那般殷切地左右逢源。
过了几日,昭玉夫人才从宫里回来,听说是染了病,刚回府那会人都吐了。现下就歇在云月榭内室里头,甚至不让人去瞧,就连聂策要去,都得隔着几道行障说话。
上月听说回阳一带起了时疫,朝廷当即就派了人下去,起先听说还被压下去了,并没有发散开。
不想这月疫情都染到宫里去了,连昭玉夫人都能染上。
聂策回府的当即,是带着宫中一个老太医来的,后来约摸开了几贴药还放心不下,又亲自去了一趟高家。——不过赶得时辰不好,高恒因为这疫病,也早被人请走了。
“现在宫里也乱成了一团,还没查出是哪批东西出了问题。老娘娘的病也——”聂策回午苑来时,就提了这事。
不过短短三日,宫里头已经病倒了一批人,就今早还死了两个,聂策说这些人现在都被关在西宫的下房里头,按着上面的意思,但凡宫奴染病者,不论治疗与否,过了戌时就统统拉往城郊去烧了。
“直接烧死?”桑陵后背一寒,只见眼前人无声点了点头。他神色凝重,身上官服都还未褪,“交州一事未定,京中又疫情肆虐,大爷和三叔都被关在了宫里,陛下令我前往旬阳治疫,我无暇顾及家中事,娘眼下病倒,就只得烦你操劳些了。”
一月不到,连带着旬阳那边都有了疫情——桑陵只得摇头叹气,“也幸好是这些天学了些,不然事发突然,真要我一下子抓起事来,怕要一点头绪都没有。”
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上月她学看账的时候,又怎么能想到,这月掌家权就真交到她手上了?
“你多久去?”就又问聂策。
“后日,还得去趟中校署。”
那就又是连轴转了,才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出去。
桑陵只得喟叹一声,不再多语。
*
既然是要正儿八经挑起家中的大梁,那势必不能和之前一样,二少夫人于是又恢复了日日云月榭打卡的节奏。
这几天昭玉夫人就宿在后堂内室,偶尔她过去瞧,也是隔着层层行障,远远听着老媪传话给大夫人。
她不太清楚这时代的瘟疫,听了府中医者的描述,伤寒居多,倒更像是流感,说不准是从什么腐肉脏水上头感染到了人身上的。
掌家几日,也就只能暂且先放下其他事,吩咐了人在两府各处不间断地熏香,墙根角落撒上艾草灰,以此消毒。
为此是非堂里的请安也断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爷子和太皇太后一个年纪,那位深宫里养尊处优的老太太都能染上,聂太公这儿自然也疏忽不得半点。
至于云月榭里更是重中之重。往昭玉夫人房内进出的物件,都要经沸水仔仔细细消毒。如此方才是先暂且杜绝了病毒的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