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聂策从旬阳治疫回来,没落宫中,就径直回了侯府。先是到午苑厢房沐浴,更衣完毕才前往云月榭去看望母亲。
小半月用药下来,昭玉夫人已是恢复得个七八,桑陵正从一旁账房里出来,就见着了从堂前来的聂策。
其实昨日就有人来回过话了,说侯爷今日会回府,她当时手上事正多,听完过后就忘了。直到这会看见他,才恍然记起。
也不知为何,那颗一直沉浸在湖底的心,悸动了一下。
她也不记得他们有几日不见了,但这次,就好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同年中从交州回来不同,这一回他的脸上是一望而知的疲态,下颌一线淡青色胡茬冒了出来,连眼底一圈也明显青黑,不知错觉与否,少年将军的身子骨都不如之前那般挺直。
二人一碰面,倒是默契的都没出声,她快步过去,聂策左手一张,就将她揽入了怀里,扶着肩头摩搓了好一会。
然而这般温存至多也不过片刻。“娘好多了,这几日能吃些粮饭和肉了,午时太阳大些,还出来走了两圈。”到底还是她先开了口。
就见聂策一点头,便搂着她一道入了寝屋。
直至到行障前,小两口才彼此分开。
聂策也没什么避讳的,径直就跪到昭玉夫人的榻边去了,桑陵紧随其后,一面令人将墙角的熏香点上,再将案几旁的连枝灯逐一点亮。
往前安生的时候,聂策在他娘面前其实也都还有些叛逆少年的意味——尽管大事上不反驳,却也绝不是个多乖巧懂事的形象。也只有到了真节骨眼上,儿子疼娘的一面才显现出来。
桑陵也都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聂策。少年郎灯下跽坐,垂头靠近帐中,紧握住里头人的双手,褐色纱幔经窗前风带起,榻边的身影微微佝偻,稍后便将额头抵在了里头人的手上。
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思忖片刻,便上前一同跪坐到了聂策身侧,再一抬眸,见里头妇人的眼底也噙着泪珠。
“你安心做好你自己的事便是,家中一切熨帖,我不必操心,身子也就好养着。”
才刚说完,外头两个老媪要进来回话。
现在的掌家妇暂是二少夫人,桑陵扭头投去一眼,都不用昭玉夫人示意,就自己告了退。墙边候着的成媪并宗湘卫楚,也一同跟着鱼贯出了卧房。
余下两个云月榭自己的婢子上前来换过巾帕,大夫人的帘幕一边被撩开,里头的妇人面色还有些蜡黄,正经打量了自己儿子一眼,先问了问京中往下几个地方的情况,又问了问聂策这段时日过得可还好,手里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待聂策事无巨细的回完,母子间的气氛才总算是不复方才那般沉重,昭玉夫人拍了拍儿子的手,又是一叹气,“好在是你媳妇还拿得起事,不然要让那头的人管着,现在府里是如何都不好说。”
这是在说西府,聂策垂眉思忖了一番,没急着回话。
“我是知道你媳妇有些本事的。”昭玉夫人就将眸光放到了帘幕上,午后细碎光影斑驳,仿佛刚才那年轻女子的丽影还在。“刚病那会,我还念她年纪小,就算有些本事,也定不能扛起这般大任,便是她手头上再忙,也需得到这屋中与我一一回禀。现在想来,也是辛苦她。”
也只有掌家者才知道里头的辛酸苦辣,偌大的一个侯府要打理委实不易,更何况眼下还一个时疫。
“是。”聂策敛目应声。
头回听亲娘肯定桑陵,心中虽欢喜,竟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的好。
等再听着昭玉夫人又念了一遍时疫期间家中大小事,同桑陵的处理之后,才装得讪讪,“也是她该做的,媳妇嫁进门,自要为家中处理好事务。”
不过头句说完,随即话锋一转,又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拔高了一些语调,“她也确实是能干的,午苑内的事都叫她打理得有条不紊,儿子不常住家,许多家事疏忽管理,若不是她一直前前后后打理,儿子回来也不至于有这般安生的。”
其实这也都是无心的话,聂策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落到昭玉夫人耳中又不一样,看来小两口的感情还是真心实意的好。不过这话里却也还有一层意思,昭玉夫人照样心知肚明,既说到了午苑从前的事,那就必然是说的沈氏姑侄了。
此前生出的桩桩件件,在昭玉夫人这儿,其实也是一本一直在记着的账。
今年沈家侄女的婚事,便是第一次回击。
上月她和老爷子汇报两府人事,事后闲扯就看似不经心地提了嘴午苑内无服侍婢女的事。老爷子当即自然问下去。这么一来二去的言语之中,也就含含糊糊的表明是沈氏所为了。
从前不计较,是为事情还够不上多大,若要处置了,难免在老爷子面前落得个家族不和睦的印象。
唯有等所有小事累积到一处,一次汇报到老爷子的耳朵里,起到的作用才能最大。
老人家本就是个喜欢粉饰太平的人,又怎么能容忍家里还多这么一个喜欢生事端的人?
再后来沈华君的婚事,昭玉夫人也就好办多了。
“所以这孽还是少造些的好,平时一些小打小闹的,旁人不计较,就真以为能肆无忌惮下去了?”
她也没顺着儿子的话再说到桑陵身上,反倒又一嘴提到了沈氏。
这么多年下来,她自己心里又焉能没有恨?这掌家大妇看似无限风光,实则背后的委屈和苦楚更是无穷无尽。
尤其还有一个老人在上头压着。
一切的总账,等到老爷子西去,也就该一笔一笔的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