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问题还真够多的!花小麦在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曾显露出来。她瞧得出这老者是真心喜啖美食之人,处事也并不爱拿架子,再开口时,便随意了许多。
“那金齑玉脍,当中既然有个‘玉’字,使用的鱼肉,就必须得是白色,故此,世人常用鲈鱼入馔。平心而论,那道菜倘使做得好,样子也十分漂亮,可我却嫌弃它颜色太单调些。”她一边说着,还撇了撇嘴,“鲈鱼肉嫩味美自不必多言,但在我看来,这鳜鱼和胭脂鱼,也半点不输它,甚至更为爽脆。这粉红莹白的鱼片交相辉映,只要少加点缀,单单看在眼里便是一种享受……说穿了,这也只是我自个儿的喜好罢了。”
老者连连点头,朝左右看看,忽然弓着腰站起身,稍稍靠近了一点,用几不可闻的声量笑呵呵道:“这菜担上个‘雅’的名儿,倒也不为过,嘿,偷偷说啊,我也觉得你这二珍脍更好看!”
“噗!”花小麦被他那带了点小孩儿气的模样给逗得乐了,将白瓷盘往他面前又推了推,“瞧着好看,吃起来却未必合您心意,你还是先尝过再说吧。”
老者依言将盘中的胭脂鱼和鳜鱼各拈了一片,蘸酱汁送入口中,却再未多言。花小麦心中有数,也并不着急,将那白瓷盘端起来,又走到第二位老饕评判面前。
待得五位评判都品尝过这道二珍脍,花小麦也便准备离开,刚刚抬脚,一步都不曾踏出,耳畔忽闻得一阵喧哗之声,转过头,就见那碧月轩姓韩的白衣男子,正与坐在第一位的老者争执不休。
“您是不是尝错了,这怎可能?”
之前那白衣男子看上去颇有两分玉树临风之态。人也文雅隽秀,谈吐非常得体,然而眼下,他却是一脸愤然之色,紧盯着那老者的脸孔。单拳抵在长桌上。似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我这道‘包罗万象’,所用食材皆为一等一的上上之选,无论鲍鱼、鸡脚还是响螺。我敢打包票,这整个桐安城,再无第二人能买到此等货色,怎会出问题?”
他说着,竟夺过那老者手中的汤匙,从碗中舀了一颗响螺,直直送了过去:“您瞧这响螺,个头大,肉质肥圆饱满而厚实……”
“你这道包罗万象。问题正正出在这响螺上头。”老者抬头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须,“碧月轩在这省城之中享有盛名,你的厨艺如何,我也自知分寸,但眼前这道菜出了岔子。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响螺粗看上去的确个头颇大,但送入口中咬上一口,内里却非常之空洞,肉质干沙,连带着使汤的滋味也打了折扣。你成日在灶上操弄。没人比你更清楚食材的优劣,若是不信,只管自己尝尝。”
那白衣男子愣怔半晌,真个将汤匙中的响螺送进口中,略一咀嚼,眉头即刻拧成个川字。
“这不……根本不是我买回来的响螺!外表看着极相似,但我采买回来之后,是亲自尝过的,绝不可能是这样口感,怎会……”他有些无措,撑在桌上的手也微微发了抖。
老者看得不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世间以次充好的事,难道还少吗?将外观做得一般无二又有何难?你忙着做菜,一时分辨不清,实在再正常不过,我也是不忍心看你蒙在鼓里,这才出言多说了两句。依我看,要么是你的伙计与人勾结,要么就是有人特意给你下了套,究其原因,也不过那‘利益’二字作怪。我虽同情你,但比试就是比试,你这道菜恐怕……”
白衣男子的身体晃了两晃,眼神都有些泛虚了,无意识地向花小麦这边扫了过来。
他那模样看上去委实有些可怜,大家同为做厨之人,此等心情,感同身受。花小麦心下有些不忍,朝前踏出一步:“你……”
不等她把话说完,那人却已大踏步急急走出凉亭,不过须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小麦心里乱成一团麻,呆呆地也走了出去,满脑子里都是浆糊。
她第一次见到青桃时,宋静溪对于碧月轩准备的菜色就格外紧张,千叮万嘱让青桃一定要打听清楚;今天早上,青桃又在马车外出现,莫名其妙地提及“碧月轩”三个字,言语中让宋静溪放心,“一切俱已安顿妥当”;还有刚才,她分明看见青桃在碧月轩的棚子前晃悠了一圈!
有些事,由不得她不怀疑。
那老者说得没错,一应事体,只怕皆与利益相关,方才那姓韩的又曾提起一个甚么“中秋月宴”,莫不是……
她只管在脑子里琢磨不停,恨不能立刻揪住宋静溪问个清楚,然等她回到桃源斋的棚子里,却见那春风楼的赵老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
“哟,花家姑娘回来了?”见她进来,那胖乎乎的赵老爷当即迎上前,笑哈哈道,“怎么样,怎么样?你的本事我可清楚,只要一出手,肯定能将那几个老家伙给镇住,嘴都合不拢!今次这八珍会的魁首,非桃源斋莫属啊!”
花小麦左右无法,只得打起精神来与他寒暄:“听宋老板说,往年您都要来八珍会凑热闹,我心中还犯嘀咕,怎么独独今年却不见您,以为您不来了呢。”
“嚯,这等盛事,我若是错过,要悔青肠子的!”赵老爷神色夸张地一咧嘴,又回头对宋静溪道:“如何,只剩两道点心和一道汤品了,你心中肯定有底,对吧?”
……宋静溪还有几道菜要做,她将这八珍会看得如此紧要,现在将事情拿出来当头当面地问,显然并不合适。花小麦也只得权且忍下,木木地在椅子里坐了,垂下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兀自在脑中不住思索,间或与赵老爷聊上两句。
只是接下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心思放在这场汇集了全城名厨的比试中了,甚至连宋静溪做了甚么点心,熬煮了甚么汤也不知道,心中只一阵接一阵地发寒。到得傍晚时分,全天的比试终于结束,凉亭之中又是一声锣响,主办人将结果宣读了出来。
素菜是沧波楼沈大厨的鼎湖上素最好,荤菜以花小麦的捣珍为佳,几道菜色综合评判,择发挥最为稳定平均、未出丝毫差错的桃源斋,为最后的胜者。
宋静溪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眼中竟有了盈盈泪意,握住花小麦的手连声谢她。花小麦笑不出,只抿了一下嘴角,勉强应付了几声。
如果事情真如她所想,这八珍会的结果如何,又还有什么意义?
整整一天的比试,诸家酒楼食肆有喜有忧,而宋静溪,无疑是风头最劲的那个。在将众人或真心实意或带着酸味的祝贺一一收入囊中之后,欢天喜地携了花小麦的手,将她送回桃源斋。
花小麦本打算立刻拉住她将事情问个清楚,然而因那赵老爷的到来,宋静溪说晚上要在家中设宴款待,马车只在桃源斋门口停了停,待花小麦和青荷下车进门之后,便立刻离去,半点时间也不曾留给她。
她心中烦闷,又不能说与青荷听,在桃源斋内堂的房中闷了半晌,唯有胡乱睡下,一晚难以入眠。
到得第二日早上,她一睁开眼睛,立刻蹦下床来洗漱干净收拾齐整,坐在屋中等宋静溪的到来。孰料没过一会儿,青荷送早点来的时候却说,今日一整个上午,宋静溪都不会来店里。
“我家夫人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耽误不得的,恐怕要下晌才会回来。”青荷将一碗鸡汤小馄饨放在花小麦面前,笑眯眯地道,“我家夫人留了话,今日午市,请姑娘代为照管厨房,辛苦你了。”
怎么越是想要见一个人的时候,她却偏生死活就是不出现?
花小麦牙都要咬碎,却又没办法,只得憋着一股邪火去厨房张罗。心中怒意再炽,灶上忙碌时却仍旧半点不肯马虎,一丝不苟地将各样菜色做了,直忙到未时许,方算消停下来。
铺子里食客渐渐散去,安静下来。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口传来一阵女人的说笑声。
花小麦听见动静,知道是宋静溪来了,忙一溜小跑奔出厨房,那一行人却已进了内堂。她咬了一下嘴唇,缓缓走过去,并没有进屋,反而鬼使神差地在门口一堵墙之后立下了。
“知府大人向来言出必行,我又何必担心?”这是宋静溪的声音,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满足愉悦,“他既承诺过由今年八珍会的胜者主办中秋月宴,自然不会诓骗于我。眼下那主办权已落入我手中,这段时间的辛苦,总算是没白费……还有那花家姑娘,我也真是该多谢她才是。”
“人都说什么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婢子看来,那花家姑娘就是千里马,若没有夫人您这识货的,她就算再有本事也是白搭!”此时开口的正是那替宋静溪在外奔波办事的青桃。
宋静溪仿佛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轻轻一笑:“要说功劳,又怎能忘了你?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真真儿帮了大忙的,我必要好好赏你才行——青荷,从那柜子中取五两银子来,旁边还有一匣,是给那花家姑娘的酬金,你也一并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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