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予昭从小就知道,他随时可能会死。
上帝赐予了穆家很多,天生灵敏的反应、高大的体魄、美好的外表,以及头顶一柄随时会落下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穆家并不像外界许多人想象得那样是个魔窟,有无尽的厮杀和倾轧,事实上,他们家家庭氛围和谐,堪称夫妻和睦、父慈子孝。
直到父亲骤然离世,这个家最稳固的一角塌陷,一切摇摇欲坠。
穆予昭也是那一刻才意识到,原来那柄剑,是真是会落下,且一击毙命。
死神冷酷无情,再多的眼泪、金钱与珠宝都无法让祂动容。
那之后,穆予昭在穆家的日子过得愈发自在、快活,任谁一直被当绝症患者对待都会是快乐的。
对待病人,人们会用最轻柔的毯子小心翼翼裹住他,用最宽容的态度包容他,不管他是要用羊脂白玉打水漂,还是计划用人当活靶子练枪,亦或是打算孤身一人横穿撒哈拉,穆家的人都会笑着点头。
谁让他随时都会死了。
久而久之,在穆予昭眼里,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不管是钱财还是生命,都是任他把玩的小玩意儿。
连同他自己的生命,也都无关紧要。
直到他遇见另一个如神明一般,冷酷无情的人。
她对他的真心视若无睹,对他送去的礼物不假辞色,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不喜欢他”。
可她好像也不是一直那么冷漠,她会用纤细的手腕帮人挡住飞来的篮球,会劝人向学,会不吝惜分享知道的一切知识,还会……给他削苹果。
她喜欢那夜的萤火虫,也收下了他精挑细选的暖手宝。
穆予昭终于发现了神明的弱点,她怜悯弱小,总是心软。
这小小的弱点,却也分外可爱动人,
连带着他也发觉,原来生命脆弱短暂如萤火,也是奇迹。
然而他只是匍匐在神明脚下的信徒之一,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觊觎神的垂怜。
穆予昭从没觉得自己无能,却在爱慕宋辞音时,时常发觉自己一无是处。
前十几年热衷的赛车、跳伞……乃至于格斗等等,对宋辞音而言都毫无吸引力。柏清衍能为她答疑解惑,谢诣能亲自出面扫除障碍。
而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纨绔子弟,始终活在祖辈的庇佑下。
又何谈竞争力?
顾惊鸿的话一下子戳中了穆予昭内心最隐秘的恐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改变。
他要以更完美、更从容的姿态出现在宋辞音的眼前。
不是那个成绩不太好、不爱学习的男同学,而是一个成熟自持、能够把握住现在和未来的男人。
在国外的日子不太好过,日常的事务倒是信手拈来,毕竟他骨子里一半是穆家的血,一半是顾惊鸿的遗传,天生适合刀口舔血。
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时时见到她,怕她忘了他,更怕她喜欢上了别人。
于是只能反反复复回看那一段录像,像沙漠的旅人幻想前方有一片绿洲。
害怕到底是成了真,他的神明走下了神坛,却不是为了他。
胸口的伤早已经不疼了,在看到宋辞音踮脚亲吻谢诣的那一瞬间,仍是迸发出了仿佛撕裂一般的剧痛,像开了一个大洞,有呼啸的风穿过,他整个人都不存在了。
其实那夜他的车上有一把枪,就在后座的暗格里,犹豫了那么一秒,穆予昭还是关上车门,选择了赤手空拳。
直觉告诉穆予昭,她会恨他。他畏惧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看到一丁点厌恶,更遑论仇恨,那会将他的心,乃至灵魂切割成碎片。
结果是输得彻底。
但那时候,穆予昭并不觉得自己毫无希望,他们都还年轻,他总能等到机会,只要他活着。
直到那一日,宋辞音因他没有清理干净的门户陷入危机,他匆匆赶往医院,一路心跳如擂鼓,从医院大堂到住院楼,耳边痛苦的呜咽、对命运的诅咒和谩骂声不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他觉得,似乎这样也很好。
她并不喜欢他,他至多算是个老同学、熟人,日后哪一天,他不在了,或许她会来吊唁,会有一点伤心,但不会太多。
那样就够了。
谁让他随时都会死了。
他怎么忍心,让她像他的爷爷一样活在会失去至亲的恐慌里,又或者像他的母亲一样,活在失去爱人的漫长潮湿中。
那顶凤冠还是没有送出去,又放回了玻璃柜,千百年如一日的光彩照人。
穆予昭闭上双眼,眼前仿佛出现了一身嫁衣的少女,他抬起手,轻轻地、珍重地为她戴上了凤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