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江涯领人清理了宫中狼藉后,楼笺去寻太子,却四处不见身影。
稍加思索,他辗转回到东宫,在书房的暗室内,寻到了靠坐在一旁酗酒的太子。
这地方楼笺知晓,大约也能猜到内里私纳的牌位。只是触及那些往事,他不愿多提惹太子伤心,便不曾多问过。
这是第一次,暗室门敞开着,令楼笺瞧见内里的情形。
外界日光大亮,带着暖意的光线穿透云层,只是暗室之中,踩下几层石阶,内里有些阴冷。
酒罐子倾倒,咕噜噜落在楼笺脚边。
他弯腰将瓶子扶正,瞧见的太子坐卧于逝者的燃灯牌位前,沉默不语。
“哥哥。”
楼笺轻唤,不见太子应声,缓步靠过去。
酒气浓重的厉害,走的近些,太子身侧也零散的放着许多酒壶,有的倾倒,未尽的酒液从壶口缓缓滴落。
放缓动作将酒瓶清理,堆放在一侧,楼笺拿了团蒲,陪同太子坐在一侧。
太子还在喝酒,抬起手中的酒壶仰头喝着。几年间养成的恶习,总是过于依赖通过烈酒来暂时忘却那些落在肩头身上凝重的阴云。
“哥哥,别喝了。”楼笺去擦拭对方溢出唇角的酒液,伸手将太子攥着的瓶身夺过去。
游慕松了手,有些迷醉,随着对方拉扯的动作,倒在楼笺身侧。
密室很暗,只有贡台上那两盏油灯幽幽照出十几个牌位。他们靠坐在柜台下方,光线被切断,落不到身上。一瞬间,二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游慕情绪不佳,即便用酒精麻痹,那股子笼罩心头的阴霾也依旧挥之不去。
“孤以为,报了仇,杀了这些人,便会舒畅些……” 两年谋划,三年布局,一朝肃清大仇得报,游慕却并不开怀。
他看着宸帝和煜王那死不瞑目的眼,看着萧妃见到萧侯爷头颅后那恐惧的神色,却不似曾经挥剑砍人那般酣畅。
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让这些人也尝到了丧亲之痛,可……纵然杀他们个千刀万剐,他的母后,他的外祖舅舅们回不来,那些死去的将士回不来,紫钗和东宫曾经那些侍从,都回不来……
“孤还是恨他们……”
杀戮换不来人命,他念着的那些人,无法死而复生。
他以为他只要报了仇,偿了愿,便可以释怀……但没有……什么都没变,他依旧……憎恨这一切……憎恨着那些人……即便他们已经死了。
昏暗中,楼笺在耳边,听到太子这边低声说着。
“哥哥,我也恨他们……”他侧身抱住对方,相互依靠,低声应着。
“他们罪有应得,恶就是恶,他们该死,哪怕是入了阿鼻地狱,经历十八道酷刑,也依旧无法填补上对我们的伤害。”楼笺牵起太子的手,抚上自己侧脸的疤痕。
接触着温热的皮肉,那烧伤的印子哪怕是在黑夜中也依旧清晰可见。
游慕知道,因着半脸的烧伤,楼笺吃了多少苦头。医谷中的老医仙,曾在云游中深陷陷阱,恰巧被外祖救下,因而,两个身份地位截然不同的人就此结下了纯粹的友谊。
游慕是因着外祖之故,才在私下里,与医仙谷来往过密。
那些年他传递消息很艰难,偶尔收到来自老医仙的手书,从那寥寥数笔,他也能知晓楼笺的苦痛。
路上耽搁了时间,最初,将楼笺送去医仙谷时,伤口已经结疱流脓,需要剜掉溃烂的腐肉,催发新鲜的血肉生长……
曾经连磕到膝盖都会哭着喊疼的孩子,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刀削之痛,成了如今,满身刀口也无所顾忌的剑客。
“阿笺,当时一定,很痛吧?”游慕没有经历过火烧,无法感同身受那种烈焰带来的苦痛,只是如今,伤疤依旧可怖。
这种伤痛,无法弥补,更无法修复。
“痛的,很痛,哥哥,这世间,没有身死便可消怨的道理。我们不原谅,不释怀,恨就是恨……”楼笺知晓太子心疼自己,他抚上太子的手,拉下,十字相扣,又开始劝慰:
“可是哥哥,他们已经死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总要向前看,娘娘也想让哥哥开怀舒畅的活下去。”
楼笺带着太子侧身,去看那火光下皇后娘娘的牌位。
灯火曳影,其上字迹被映的有几分飘忽,比起往日里生硬的笔画,稍显柔和。
仿佛,印证着楼笺的话,皇后的一缕魂,正在贡台上瞧着太子,目光柔婉。
“母后……”
游慕微怔,看着那牌位出神。
台上的牌位很多,除却太子的亲人,还有一些,是楼家的逝者。
松开手,楼笺起身,又重新跪于团蒲之上,就着面前这一种牌位,报喜:“娘娘,将军,太子哥哥要做皇帝了,求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哥哥往后顺遂无忧。”
祈愿三叩首,楼笺跪拜的虔诚郑重。
起身后,他看向那属于爹的牌位,又道:“还有,爹,您以往总盼着儿子入朝为官,辅佐哥哥做个忠良,虽然目前这愿景有些偏差,但……”楼笺垂下的手触碰上太子的指尖。
“楼家,应当会因为儿子名留史册,想来也是差不离的。爹您若是气恼,只管托梦将我打上一顿便是,哥哥是皇帝,公事繁忙,您就别打搅哥哥清梦了。”
一番不着调的话,倒是将原本情绪低迷的游慕逗乐。
他撑起身体跪好,依样朝着皇后与外祖几人的牌位叩首,提起了择后的事:“母后,您曾经百般挑选太子妃,只是都不合心意。如今,儿臣自己定下了,是阿笺。您曾经那样喜爱他,想来,也会应下的。”
“儿臣没有亲人了,唯一留下的,便只有阿笺和姝姝,往后,也不会再有旁人。皇室多有负心薄性,可儿臣,不愿意如父皇一般,让您寒了心。”
游慕缓缓说着,忽见油灯上火苗无风微颤,轻轻炸开一抹耀眼的火星,似乎,他的言语,真的得到了回应。
这一变动极轻极快,可仍是让贡台前的二人捕捉到。
“多谢娘娘,儿臣会照看好哥哥的,您放心。”倒是楼笺先反应过来,跪过去朝着皇后的牌位叩头。
末了,楼笺扯着太子的手,朝楼太傅的牌位看过去,讨打似的央求:“爹,娘娘都应下了,您多少也要表个态吧?”
只是这次,油灯上火苗烧的饱满圆亮,再不曾晃动一下。
好似,那个恪守规矩,谨遵礼数的老太傅,被自己不成器的小儿子气的不行,赌气着便不再理会。
楼笺没等到火光轻晃,但他知晓,不论如何,他那个口是心非的爹爹,总会消气后点头应下的。
“姝姝我们会照顾好,爹,长姐,你们安心。”
从团蒲上起身,楼笺将太子带起,朝着牌位再度言说后,牵起太子的手往外走去。
午时了,总要用些午膳,这般喝酒如何使得。
游慕还有些晕,被搀扶着往外走去,脚踩在石阶往上之时,福至心灵的回头,那不甚清晰的视线之内,灯火被拖出了残影,明黄色的光晕下,似有几人虚影正立在牌位后,瞧着他们。
回过神,游慕垂头眨了眨眼,压下一瞬的热泪,心间挥之不去的嗔痴得以消减。
正午,房外光线正盛,金阳斜入房内,将空中的细碎尘埃带出星星闪动。
“哥哥,我去寻人传膳,你不能再这般饮酒了,身体会吃不消的。”楼笺扶着太子往一侧的软榻上坐,心中盘算着先去煮些醒酒汤。
“楼笺。”
刚要起身离开,却被太子拉住手腕。
楼笺闻声回头,猝不及防被带倒在榻间,太子侧身,混合着酒气的气息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