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
广乐夫人忽然重病。
其实也不算是忽然,据大夫所说,夫人应该是已经病了很久了,只是自己一直拖着,没有告诉过别人,以至于被知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嬴任好几乎是日日守在广乐夫人的床榻前,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广乐会突然生这么严重的病。
寻遍了名医,可大夫们却都说夫人大限已至,再难救回。
见广乐缠绵于病榻,唇间苍白无一点血色,他着急、后悔,却又没一点办法。
嬴任好不明白,夫人明明还年轻啊,怎么就大限将至了。
两个人本来是对神仙眷侣,互相敬重恩爱,嬴任好因为在乎广乐的感受,这么多年来甚至不曾娶过一个妃妾。
这在中原众多国家之中都极为罕见。
而广乐,她玲珑剔透,性子坚忍,心软又博爱,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几乎什么事情都能跟嬴任好聊一聊。
嬴任好有时候想不明白的事情经由广乐另一个方向的提点,也会豁然开朗。
他们本该一直这样幸福一生的。
可是后来出了夷吾的事情。
广乐记挂夷吾母妃的恩情,在当时二选一的情况下选择了她认为的义,因此将嬴任好置于一个有些难堪的境地。
也是如此,两个人的关系便出现了裂缝。
感情的裂缝最难复原。
嬴任好不再将政事与她讲,去后宫里找她的次数也变得很少。
偶尔因为一些礼节不得不两人相处,那相聚也是匆匆。
嬴任好想让广乐跟他服软,想要广乐亲口跟他说,以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去逼迫自己做决定是不对的,他想听一个道歉。
可是大概在心底也知道她不会道歉,就矛盾着不愿意去见她。
而广乐向来是从旁侧方面去解决问题。她以为她亲手做了夫君爱吃的饭菜,邀请夫君前来赴宴,夫君来了,他们便算是和好了。
可嬴任好没来。
一次,两次,再次,三番五次。
次数多了,人心便冷了。
广乐似乎是认了命,她不再花心思去邀请嬴任好,而是赌气似的将自己关在了宫中。
时日一长,二人的关系降至冰点。
广乐在一个人独居内宫时,就已经有了生病的迹象了。
她许多事情想不明白,起先是吃不下饭,头疼,失眠,然后是毫无征兆的哭,出现幻觉,有自残甚至是轻生的想法,再是将想法付诸于实践。
有这些迹象也不曾让人去找大夫,也不让人去告诉嬴任好,什么都自己受着。
到后来,就受不了了。
嬴任好握住广乐冰凉的手,想着上一次两人独处,还是在简璧与晋太子圉成婚第二日。
那也是因为这这个婚礼需要他们二人出席,在流程进行完之后,嬴任好就又离开广乐去了议事殿。
那时候他就应该注意到的,当时如果他离开时回头看一眼,便能看见广乐盯着自己的背影满脸的泪。
可是他忙于政事,忙于出战,忙于扫清扩张之路上的绊脚石,那段时间他决定攻打梁国和芮国,正在集结军队。
他知道广乐心软,梁国是子圉母亲梁夫人的母国,如今圉还在秦国,广乐定会劝自己看在圉的面子上放弃这个计划。
他不想听,灭亡此二国是自己扩张的第一步,是非常重要的战略部署,他并不想放弃。
所以他几乎是以瞒着广乐的心态亲自率领军队攻打周边的梁国和芮国,并将二国灭亡。
忙是事实,可是有意避开广乐,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也是事实。
嬴任好努力去回忆之前发生的细节,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大夫说广乐夫人是忧思成疾。
“是我错了,我不该冷落你那么长时间。”嬴任好的声音带着哽咽,八尺男儿一生从未流过半滴眼泪,可看着夫人的模样,心疼得快要哭了出来。
“你是在怪我吗?要用离开我的方式来惩罚我。”他轻轻地磨挲着广乐的手指,“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因为外人疏远了你。先前的事情就当它过去了,以后我们还好好的可以吗?”
“我还像最初那样,什么都与你讲。”
“我每日下了朝都来与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孩子们都大了,其实现在最应该是我们相扶着生活了,你好起来可以吗?”
热泪砸到广乐的手上,她微微睁开眼,扯起嘴角对嬴任好笑了笑,“夫君来了。”
“是我来了,”嬴任好见夫人醒来,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他将广乐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对不起,我来晚了。”
广乐也心有一丝愧疚,她声音嘶哑,说话都极其费劲,“是我对不起夫君,我看不到夫君雄霸中原的那一天了。”
“不会的不会的,”嬴任好不知道是在安慰广乐还是在安慰自己,“大夫说了你只是过去几年有些烦恼,如今我们解决掉烦恼,你定会好起来的。”
广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是知道的,这就是我最后的时日了。可是我还有些事情放不下,夫君一定要答应我。”
嬴任好只觉得鼻子酸楚,“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当时答应简璧与圉成婚还是太草率了,后来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圉不一定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你多为简璧操点心。”
“简璧是我的女儿,我会的。”
“子罃虽是太子,无奈能力有限。文韬武略上他必然不如夫君,身为儿母,惟愿儿安康,还希望夫君莫要苛责于他。”
“我会保证他一生安然的。”
“弘儿年纪还小,以后没了我照顾,你要多抽出时间陪陪他。莫要让他像我弟弟那般,苦楚的长大。”
“不会的。有我在,没有人敢让我的孩子受半分苦楚。”
还牵挂的人都交代完了,广乐也确实相信嬴任好会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去践行。
“这些年夫君为我做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身为国君却只有妻子一人,想来夫君也受了不少嘲笑吧。”
“哈哈,”嬴任好笑着,只是那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你要是不好起来,我定会一口气娶十个妃妾,不,娶二十个,看谁还会嘲笑我。”
广乐听此倒是轻轻地笑了,“那便是最好了。”
“不说这些了好不好,我从现在开始一直陪着你,等你养好身体,我悄悄带你去曲沃好不好?”
广乐一直忍住没掉的眼泪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绷不住了。
他还记得。
广乐嫁到秦国多年,她修己身,宽宏待人,尽力做好一个国君夫人应该做好的所有事情。
许多东西她都不曾跟嬴任好讨要,但是在申生死后,广乐跟夫君提过一次,有生之年想回一次曲沃,跟母亲和弟弟说说话。
那是在她嫁到秦国之前,对她来说最为重要的两个亲人。
其实当时嬴任好也很想答应她,可是他们的身份限制,他很难去实现这个看上去很小的请求。
一忽视,便是这么多年。
“没关系。”广乐的眼泪夺眶而出,划过她憔悴的脸,“我这就要去寻他们了。”
“不说傻话,”嬴任好慌乱地给广乐擦着泪,“咱不说傻话。”
“夫君依旧心疼我,”广乐握住嬴任好的手,将之捧在怀里,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我没有遗憾了。”
广乐走时,嘴角是带着笑容的。
她说完了她想说的话,最后躺在夫君的怀里故去,也算得上是一个好的结局。
只是可惜,若是早日解除掉矛盾,他们本该有更好的未来。
此年初冬,秦公夫人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