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人渐多,喧哗热闹,几个小厮将些布景往戏台子上搬,幕后里间人影匆忙,化妆更衣。
“二位客官,要点些什么菜呢?”
见这方两人聊了好些话,信铃似是正常了,小二忙过来问。
上官天瑶瞧着食单,“要芙蓉蟹斗、紫笋煮鲫鱼、青菜豆腐汤、烧藕坨子、一碟花生米。”
她来中洲三日,尝了些人间菜肴,与魔宫珍馐相比却是另一番美味,尤其爱芙蓉蟹斗,每顿必点。
“恕在下无礼,这芙蓉蟹斗仅剩一份,被旁桌那位公子点了,姑娘可以看看别的菜。”
她浑身一个机灵,“谁点了?”
小二往门口那桌一指,青年白衣黑裳,只留一狭长的侧颜,玉指轻摇羽扇,风度翩翩。
上官天瑶见过三十万魔族潇洒男儿,从未有人让她失神过。
此刻她却怔在了那里。
少年风流可入画,自成风骨难笔拓。
艳阳透过窗棂为他的身格笼上清辉,勾勒出峰峦般清隽轮廓,气质尊贵恍如隔尘绝世。
剑目微冷,波澜不惊,似万世红尘都不曾入过他的眼。
好歹也是个帝姬,她很快缓过神来,又心痛自己心爱的菜被抢了去。
“可是我就想吃芙蓉蟹斗。”
她凤音如洪,引得那公子偏头看了看这方。
远山墨眉,剑眸盛着朗朗星月,鼻若雪峰,薄唇如芦,下颏弧度完美而恍若天成,身量颀长,举止清雅矜贵。
让人不禁想到骑马倚斜桥的男儿,庭前玉立,满楼红袖招。
恍若天上工匠精心雕琢的瓷人。
这瓷人却清浅一笑,“在下也想尝尝。”
声音极温润,极纯净,如山泉潺潺动听。
“是食材不够吗?可否分作两半?”
“姑娘恕罪,本店有规定,只卖整盘的菜。”
她又想到个法子,“公子不如坐过来,我们吃一道菜。”
小二听这话唬得一跳,又见她穿得尊贵,“姑娘像是不认识这位公子,贸然私会,不怕贵府责罚吗?”
帝姬轻嗤,就算她不私会外男,君王君后找到她也会将她撕了吃。
“官人,若没有在等友人,你愿意过来一道吗?”
女子凤眼盈波,顾盼生辉,笑靥若花,朱唇一启一合。
“好。”
公子起身,缓缓步来,背着光,衣袂飘飘,凭添了几分仙气。
他落座于她右边条凳,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公子眸泛冰凉,俊颜也衬得有些冷。
只一刻钟,小二端着菜碟上来,笑请三位慢用。
盘里摆着八个蟹斗,梭形蟹壳子上各开出一朵烤黄香艳的芙蓉花,蛋糊和蟹肉相裹相融,流下香汁来。
台上的戏也开场了,铜锣相击,管弦和鸣,唱的是《陌上桑》,扮罗敷的女子果然生得如水动人,素手纤纤,柔影采桑。
女子一袭白衣翩然走下,惹得酒楼一阵喧阗。
这一桌上竹箸如刀剑比武,空中暗斗,出手极快。
上官天瑶捕鸟似的夹住信铃伸过去的箸,没成想她小手一扭竟挣脱了,箸猛戳向香嫩蟹肉,却被轻轻推开,戳到了盘底上,公子趁乱夹走两个,低头无言而食。
叮叮咚咚一通乱斗,她和信铃各占一半,蟹壳叠芙蓉,芙蓉叠蟹壳,在碗里堆出一座山。
两桌的菜都上到了一块儿,桌上又多了些陌生的菜。
魔宫把她的嘴养得极刁,她却是个喜新奇的,不以价钱论菜品高低,全凭舌尖喜好。
帝姬想尝一尝,见公子夹了自己点的菜,方不客气地挑起一些炒蔫的绿叶放入口中,有股菜味,顿觉不喜,再也不碰那道菜了。
“不知官人尊姓大名?”信铃突然道。
“北煦。”
“住在何处?”
“长云坊,梁国公府。”
上官天瑶拐了一下她的手肘,怎么逢人就要问住处。
信铃凑到她耳边,带着蟹汁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北公子生得这样好,等还完那官人的债,我再还他一份情债。”
帝姬两眼打旋,他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何来还债一说?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一曲罢,众人欢笑称好,赏钱如雨。
还未及她反应,北煦起身便将一桌的账结了。
绣金龙乌靴踏出门,背影剪在光里,威仪赫赫,其殊色却正合了秦罗敷所唱之夫婿。
晌午过后最是惫懒,信铃要拉着她去找官人,她眼皮撑不住,找了个借口。
“这会儿官人是要午歇的,等日头不这么辣了,咱们再去寻。”
信铃却不是个好骗的,独自拧着去了。
她兀自拐进一间客栈,小厮领她至楼顶一间,给她端来洗漱茶水并盆巾之类,方掩门退下。
这间屋子不算大,却敞亮,一道窗有人高,正对着大路,街市上车水马龙,孩子叽叽喳喳,你追我赶,颇有些吵闹。
上官天瑶却不在意,合了窗户,躺倒在床榻上,床榻木板上只垫了一层薄垫,坚硬冰凉,比她大殿中的百层锦花缎床差远了。
她只感叹世事无常,落差很大,将散着些许霉味的薄被一裹,沉沉睡去。
曜日藏到重云后,天色暗了下来。
恍惚中,她听到吱呀一声,又有些脚步轻响。
她实在疲惫,双眸只睁开一道缝,又极沉重,无知觉地合上了。
直到两声巨响将她惊醒,她倏然睁眼,眼底划过一道白芒,一把剑抵在她的脖子上。
榻边站了四人,其中一人手中揪着一股金绳,侧面窗户已是洞开。
四人仙风道骨,道袍纷飞。
她早料到了此事,睡意去了大半,想起身,却发现手脚不能动。
那人将金绳一拉,身上顿时被箍紧,越加动弹不得。
见她要挣扎,执剑之人又将锋利的剑刃在她肌肤上压下半寸。
“魔头,你胆敢潜伏来中洲,别怪我们刀剑不留情!”
后面一男上前,大手在剑下一挡,“执事,她的气劲像是有意压制的,不可轻举妄动。”
“押回去交给掌门发落也不迟。”
执事锐眼如鹰,刀一般在她脸上扫过。
她窘得耳根子红,身子挺直,将被褥往上拉了拉,不悦的眸光犀利地回敬几人。
她活了七万岁,还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修道先修身,你们师父就是这般教诲你们的?”
宗门也是教过诗书礼仪的,四人闻言,也意识到擅闯女寝有些不妥,面面相觑。
执事长眼眯成一道缝,声音沉冷,“魔头,别耍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