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犹豫了，并未伸手。
他看着她，像一只在雪地里瑟缩发抖的小兽。
“你能……把我扶上床榻吗？”他低声道。
沉霜雪伸手捏住他的臂膀，却不能将他扶起来，只得一只手穿进锦被里，从他后背绕过，扶住他的另一侧手臂，他也自己努力着半站起来。
她扶着他躺倒在床榻上，此刻她的身体是前倾的姿势，想直起身来时，他却抬手握住她的小臂不放。
中了毒，病蔫蔫的五指此刻却很用力。
“再抱一次……可以吗？”他努力扯出一道浅笑，本就邪魅的眉眼更具蛊惑，一张脸愈发美艳。
她终于肯俯身，环抱住他，一双手感得他的后背实在冰冷，就抱的紧了些。
他回抱住她，只觉这怀中之躯软若无骨，拥得更紧，又抚上她的脑袋，让她的侧耳贴紧了他的胸膛。
她却只觉冰冷，一侧的脸颊像是贴着冰。
“怎么会……”她还要哭着再问，他却抱着她一个翻身，两人侧躺在床上，相拥甚紧。
她一双美眸瞪大了，手臂被压得有些痛，却也轻轻拍着他硬实的后背。
他低下头，将脸贴在她耳侧，埋在她的乌发中，深吸了一口气。
他头微抬。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的薄唇就吻了下来。
这一吻很重，带着喜爱，带着急切想要得到，和不愿放手。
良久，他的唇才离开，她的意识尚处于恍惚之中，两只耳尖已红透。
忽地，大殿外传来混乱的响声，像是兵戈之声。
他的脸色沉下，眼底浮现一抹凌厉的寒。
溟影山外，几路从地方杀来的妖族大军压境，将主城里的城民驱赶得四处逃窜，冒死挡在路上的，都被打成了灰烟。
这二十二人皆是西南洲各地的妖族首领，其中大妖双芜更是西南洲上实力仅次于妖皇之人，他们早有谋反篡位之心，只等着妖皇每逢半载虚弱的这一天，一举逼宫！
六界妖族，想要登上妖皇之位，除了继承，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就是斩杀妖皇。
他们埋在溟影山的眼线一将此事上告，他们便立刻杀了过来，一路横冲直撞，杀入溟影山大殿。
妖族护卫根本拦不住，一阵刀枪交手过后，大殿里留下尸首，侍女化作妖风逃窜，尖叫四起，最后全被威逼着挤在偏殿角落瑟瑟发抖。
诸多地方首领站在大殿里叫嚣。
“妖皇的位子坐够了吧？你也该下来了！”
双芜抱手冷笑，声音如洪，“妖皇，你怎么还躲在洞里不出来？你害怕了么？还是说，今日你的身体抱恙呀？”
妖皇久未出来，大殿门却洞开着，背着光又走进来一人，此人方入洞内，头顶不知何处不断地洒下花来，缤纷的花将他笼罩，他走一步，花雨就跟一步。
“花逢卿？”当中有个首领第一个认出他来。
六界妖族，哪一个不认得这人？
他就是先妖皇花灭之子——花逢卿。
妖皇之位本该是他的。
只是先妖皇陨落时，妖族一度陷入混乱割据的局面，他却实力微弱，难以争锋，屡屡败阵，失去了诸多契机。
最后，现任妖皇凭着自身极强的实力，和疯魔一般的杀性，杀出重围，彻底整顿了妖界，让众族皆臣服于他。
从此，花逢卿花妖一族与第十二任妖皇之位失之交臂，炎凰族镜璃渊登上皇位，至今稳坐皇椅五百年有余。
众多妖族皆知他品性，只能屈就。
但是，再强的人也有弱点，再坚不可摧的防御也有失效的时候，趁此机会，仅此一日，他们要将镜璃渊拉下皇座，夺他性命。
“妖皇陛下还在里面躲着呢？中毒身子冷了，和女人同欢热热吗？哈哈哈哈！”一个首领大笑起来，两颊肉颤，抖着大腹。
一众人也大笑起来。
双芜也扯出一道邪笑，冲着空荡荡的走廊威胁道：“躲了五年了，你可终于回来了！知道你就在洞里，要么，自己出来，要么我们杀进去……”他摩挲下巴，眼中透着玩味，“到时候我们冲进去了，你若衣衫不整，恐怕死相难看啊。”
“有本事出来啊，畏畏缩缩哪配做妖皇！”花逢卿也怒吼道。
寝殿里，沉霜雪早听见了这些声音，眸色逐渐凝重，发狠，她想挣开镜璃渊，对方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你别出去，我替你挡。”她下定决心道。
他却摸了摸她的乌发，那动作轻柔，下一刻却毅然放开了她，勉强地半坐起身。
“你别去！”她拉住他，低声警告道。
他却扯唇一笑，两眼闪过一分慵懒，随即换上冰冷的杀意。
双芜见廊道里久没有人出来，脸色更黑，一双眼如刀扫过众人，抬脚就要进去。
妖皇镜璃渊却走出来了，在大殿的台阶上立稳，即使此刻实力削弱了些，属于尊皇的威压降下，还是让大殿内众人感到身负重压，有几个甚至险些难以支撑。
他目光淡淡扫过台下的这些地方首领，目光冷冷地在双芜和花逢卿身上各停了一瞬。
“镜璃渊，你终于肯出来了。”双芜咬牙道。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花逢卿下了决心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发狠怒吼。
镜璃渊轻蔑地看着花逢卿，冷笑道，“丧家之犬，也敢来找我？”
“你！”花逢卿气得咬牙切齿。
其他首领也下了必死的决心，他们仅有这一日的时间，事成将功成名就，事败则都是死路，还要带累全族。
他们只能孤注一掷。
沉霜雪立在廊下的阴影中，这些可都是实力强悍的妖族，她有些担心他的安危，眸光波动。
隐形的面具上纹路发出微光，魔泽顺着她的心绪流动。
他却微偏过身，薄唇微动，好像在和她低语，“喜欢烟火么？带你看点灿烂的。”
她一瞬怔然，美眸圆睁。
他手缓缓抬起，两指一掀，方才讥讽他与女子同欢的那一个首领猛地抬头，身上窜起火焰来，那人在众目睽睽中倒下，已身受重伤。
他双指放平，再勾，另一个首领也浑身自燃，冒出噼啪的火星。
隔空起火！
其他首领齐齐退开二十步。
双芜和花逢卿还立在前头，后者的眼中已有了怯色。
“我稍微放松些对毒素的压制，倒是把你们都聚齐了。”镜璃渊闭目，唇角微勾扯出冷笑，好听的声音像是从幽冥传来，层层绕梁。
“你！”这时，双芜脸色也变了。
难道，镜璃渊半载毒发的传言是假的？他的虚弱是装出来的？就是为了瓮中捉鳖？
那他们这些人……
镜璃渊给了他们答案，他一睁眼，整座大殿火光大作，妖体灼烧的噼啪声响成一片，和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听上去令人脊背发凉。
花逢卿在火中现出了本体。
双芜一双眼含着无尽的怨毒，若不是身上的禁锢和火焰，他一定会冲上来和镜璃渊拼死一搏。
片刻，镜璃渊手掌一收，火光熄灭，大殿内哀嚎遍地，来犯之人无一例外躺在地上，身受禁锢，想挣扎却无法动弹。
“把他们统统压下去，关入大牢！”镜璃渊喝道。
“是！”两排妖族护卫涌入大殿，将所有造反之人都拖了下去。
尚存活的侍女片刻便将大殿清洗干净，恢复如初。
镜璃渊回头，却见沉霜雪眉眼含怒。
“我不过是想逼出所有想要杀我的人，今日一遭，果然肃清了许多陈弊。”他紧绷的身子方松懈些许，沉声道。
“你骗我？”她紧皱着眉，眼眸里之意都是推拒。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抹了嘴唇，狭长的眼眸中露出得逞的笑意。
“你骗我，以后再也别想让我和你好了！”她娇声怒吼一句，转身就走。
他一收玩味的神情，过来握起她的手，那小手在大掌里软软的，甚是好捏。
他拿眼觑着她，眉眼间愈加得意，却见她真的怒了，怕这好不容易要得手的玲珑可人儿跑了，素来心高气傲的他，还是头一回求一个人，语声放软了些，“别生气了。”
她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将要出溟影山洞。
“拿件袍子。”他命道。
侍女马上端来了一件衣袍，沉霜雪扯过来穿上，头也不回地出了洞。
镜璃渊垂首，眸光暗淡，一时间全身经络上的灰紫色又显现出来，毒素作祟，方才又抽干了妖泽和百年修为，他闷哼一声，黑血溅地，身体再难支撑，倒在了地上。
妖族护卫马上飞至台阶救驾，一群侍女飞掠出洞外去寻沉霜雪。
“沉姑娘！你在哪里！”
“沉姑娘如果还没走远的话，务必要回来！”
沉霜雪本是赌气，想着心事，并未完全施展八段轻功，这几声十分急切的声音隐约传到了耳中。
她顿下身形，转身，只见那些侍女从空中显形，其中一个上前焦急地道：“沉姑娘，这回妖皇陛下是真的……”
“求姑娘再回去，看他一眼。”
“他真的会虚弱？”她面带怀疑。
“是！妖皇陛下中毒深重，又强行调用气泽，已经不省人事了。”
“是，还请姑娘再去看他一眼。他真的很痛苦，他没有骗姑娘，更不是在博姑娘的怜悯！”
几个侍女都要急哭了，沉霜雪叹息一声，又疾掠向溟影山去。
闯到镜璃渊寝殿中，她就见他倒在床榻上，脖颈、手背、赤着的一双足，上面的经络已呈现出浓郁的黑紫色。
一旁的侍女哭道：“妖皇陛下体内的气泽已经不足以压制毒素了，恐怕……恐怕……”她已说不下去。
沉霜雪疾步至床榻边，看着沉睡不醒的镜璃渊。她总以为他还会睁眼，看到她，眼里会出现慵懒和冷意，和她说话，但是他并没有。
她伸手，两指压住他的手腕，用神识探进去，他的元魂果然很虚弱。
这次真不是他装的。
他中毒不是装的，他正常走入大殿、无所畏惧地面对逼宫之人，才是装的！
他这是何必呢！
一时间，她的双眸中又盈上泪花。
“镜璃渊……镜璃渊。”她轻声呼唤他，见他还是没有反应，便拾起他的一只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他的手掌还是很冰，冰到一股清凉的刺激直击她的心口。
“你要醒醒啊，你不醒，刚才那一架不就白打了吗？”她趴在床边，哽咽道。
如此守了很久，很久，身后的侍女换了一批，又一批，却还是没能看到他醒过来。
大概是过了一天一夜，沉霜雪疲累，两眼一合，也睡去了。
醒来时，她是躺在花房的花篮子里的。
她顾不得许多，急忙下榻，门口侍女见了，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思，将她带去了妖皇寝殿。
镜璃渊还是没醒。
她就枯坐在房里，看着这张足以惊艳六界的脸，看着这张脸难得的平静，紧闭双眼，没有冰冷的怀疑或是热烈的喜爱，也没有逞能，就是静静的，有些苍白的病态，也是绝美的。
时间晚了，她便兀自回花房里睡，第二日又来瞧他。
溟影山外，妖族又重建主城，自然地恢复了秩序。
毕竟，妖皇镜璃渊那一日所为，对六界整个妖族的震慑作用，不可谓不小。
但凡还有些反心的，还未发展成型，都归于了沉寂。
妖皇失踪五年，时至今日，绝大多数妖族才算彻底臣服。
如此过了几日，一日，沉霜雪晨时醒来，却隐约听得一道笛音，还是有着以往那般如泣如诉的功力，能将人感染至深，但是这一回笛音中传的情，却只有缠绵和淡淡的忧愁。
镜璃渊醒了！
她赶紧下了榻，追了出去，瞧着引路的侍女脸上带着喜色，她就知她猜对了，几日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了。
那侍女边走边说道：“沉姑娘不必担心，妖皇陛下已经挺过了最虚弱的几日，元魂聚稳，妖泽恢复，毒素褪去，身子逐渐好转了。”
沉霜雪脸上喜意更浓。
侍女带她出洞，遥遥地指了指溟影山峰，两峰之间是山崖桥，一道鲜红的身影立在上头，笛声袅袅，便是自那里传来。
好听的笛音穿透甚远，流泻于整座主城的上空。
吹笛之人好像转身看了过来，与她遥遥相视，笛音戛然而止，一双手缓缓放下了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