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霜雪飞身上了山崖桥，立在桥边。
他背后的相思盼是蓝紫色的，衬得他的肌肤愈发苍白。
“你没事了？”她望着镜璃渊，问道。
她想要上前一步，然而他一直凝视着她，盯得她后背都有些发寒，终究没有向前迈步。
镜璃渊将笛子收入袍袖中，双臂垂下，袖中两把匕首掉落而下，刀柄被他瞬间握紧。
她立刻退开三丈，目露不解和警惕。
他却没有过来，脸色平静，缓缓抬起手，红袍撩动。
他竟然在空中起舞。
沉霜雪曾听过此种舞，为妖族中的短刀舞，妖族权贵庆祝时，会以此舞助兴。
可是，这是为权贵助兴的舞，权贵本身不会亲自去跳，镜璃渊贵为妖皇，更不应当。
他却阖着双目，忘情而舞，时而如鸦羽翩跹，时而如燕雀盘旋，时而如枫叶零落，轻轻点地。
舞姿刚柔并济、快慢交替，将妖族狂野的杀性和柔美的外表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颀长的身体柔韧，抬手，飞踢，旋转，红袍如花绽放，美轮美奂。
一招一式又极快，每一个收尾的动作，皆有刺杀的力度。
执匕首仰身抬腿，颀长的身姿落成一道横线，又迅速收回，旋臂一圈，收刀。
动作止住，两手中的匕首消失，他抬眸看她，那眼中噙着晶莹，好似大梦初醒。
她怔然，不知所以，启唇轻呼：“你为何要跳这舞？”
他凝视她片刻，眸里闪过期许，继而露出失落之意。
在这几日漫长的昏睡中，他的意识好似闪回到了久远的过去，那段极度黑暗的回忆，成为了他的噩梦，纠缠着他一直不让他醒。
在梦里，他还隐约见到了一个人，仿佛有一段尘封数万年的往事要破土而出，却如一道亮光，倏然幻灭。
他头一偏，看向旁侧，只道了一声，“罢了。”
这时，天空中云絮一字排开，好像车轮滚过留下的车辙。
镜璃渊眸光沉了沉，道：“在这等我。”
沉霜雪蹙着眉，坐在床沿上，看着一抹红影飞下山后，仰头看向天空。
车驾停在溟影山下。
大殿内，镜璃渊坐在首座上，阶下却立着曦然神女，身畔是两个清音山的侍女，玥儿和寻纹。
神女欠身，行了礼，道：“妖皇陛下，小仙乃清音山曦然神女。”
“我知道。”镜璃渊抬眸看她，目光中带着一点敬意，“你曾是逾白未过门的妻子。”
曦然神女也没有觉得尴尬，只是浅笑颔首，“是。小仙任性至极，失信于逾白上仙，实乃小仙之过。”
“无妨，你怎么对他和我无关。神女千里迢迢来我西南洲，找本皇所为何事？”他问道。
“小仙此番前来，确实是有一事相告。”
“哦？什么事？”他身子前倾了些，单手撑起下巴。
“事关妖皇陛下本族人之事。”曦然神女垂眸道。
他神情冷肃下来，屏退了左右，沉声道：“有何见教？”
“妖皇不是一直在追查溟影山放毒一案吗？”
“是。”
她颔首道：“此毒厉害，能让生灵遍体生寒，毒发之时，稍有不慎，就会寒气蔓延，经络冻结，气泽凝固，直至全身不动，肌肤灰紫，因寒而死去。特别是你们炎凰一族，本体喜热恶寒，接触此毒后比其他生灵更快殒命。”
他双目中闪过一道寒光，“是。”
她继续道：“此毒其实非毒，而是一种特殊的气泽。”
“气泽？”他长眉皱紧，眸色开始发冷。
“是。小仙曾偶然到过苍荒北域，那里接近极北之地，长年冰雪覆盖，寒冷至极，凛冬时越发冷。因此，那片地方的上空也因造化生出了一种性寒凉的气泽，名为曜泽，此与极寒北域的极寒之气不同。五年前溟影山的这股毒，就与曜泽极为相似。”
硬拳暗暗地在红袍下攥紧，他眼里已只剩下冰冷，说话的声音都因激动而加快，“苍荒北域，不是住着魔族吗？”
曦然神女颔首，“是，五百年来，苍荒北域的魔族不断扩张，其领头之人，就是魔尊北煦。”
镜璃渊眯起双眼，其中已满是痛恨，他咬牙道：“那就是说，是这位魔尊干的？”
曦然神女道：“就这道曜泽来看，极有可能。若妖皇不信，还可自行前往毒气之源头的那座山看看，如果光是曜泽的话，不足以有如此强的杀伤力，那山中应当还埋藏着什么。再去一趟苍荒北域，比对气泽，便可见分晓。”
他站立起身，怒目圆睁，眸光发狠，盯到了地上，再抬眼时，却闪过一分不信任。
“魔尊为何要这么做？我与他无仇无怨！”
“妖皇再仔细回想一下，或许是有旧怨？北煦曾经是天界仙君，曾有过节也未可知。”曦然神女也不确定，眸光闪烁。
“神女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怀疑道。
她犹豫片刻，道：“妖皇本族全灭之事，在六界的轰动不可谓不小。而我也不是不问世事之人，也有心知道真相。当我接触到这股曜泽之事，就觉着与溟影山上空弥漫的气泽相仿。令尊与我有恩，我自然是要来将此事告知与你。”
“我父亲？”镜璃渊偏头道。
“是。”曦然神女垂眸，“我小时候遭歹人欺骗，不慎落入弱水，当时令尊正以本体炎凰之态在天穹中飞过，及时将我救了。弱水浮不起任何东西，若是再晚一分，便不会有如今的我了。”
“为何专挑今日来告知我？”
神女道：“你消失整整五年，六界都寻不到你，我也是今日才得知妖皇已回了西南洲，故而今日前来。”
他咬牙盯着一处，深吸了一口气，胸膛缓缓起伏着。
良久，闭目平复下情绪，他问道：“神女还有别的事吗？”
“并无他事。”她又行了一礼，此回妖皇也还了她一道礼。
“小仙告退了。”
神女和两个侍女退了出去。
镜璃渊在台阶上踱步沉思，忽而将桌案上物件掷了一地，掀袍出殿，向北方疾掠而去。
山崖桥上，沉霜雪正等得无聊，只见山前的车驾走了，后来妖皇又飞掠出去，速度之快，好像是有要紧事。
她也飞身下山，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街道，出了主城，一路翻山越岭，所到之处地上越来越荒凉。
明明不是冬的时节，地面上已能看见白色。
她心生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镜璃渊走的这么匆忙？
车驾中坐的人是谁？他们在大殿里说了什么？
妖皇甚至始终都没有发现她跟着。
再往前方行去，她越加感到寒冷，半空中还有一层浅淡的气泽，凶悍而冰冷，十分陌生。
这是……那所谓的毒气吗？
到得了山下，沉霜雪降下身形，镜璃渊已然立在了前方不远处，周围一片白雪皑皑，独他红袍醒目。
“镜璃渊。”她喊了一声，娇弱的声音四散在开阔的旷野中。
前面那一道红袍人影转身，却没动作，她飞身跟到他身边。
他眸中尚存一分狠色，头一转，目视前方。
“方才谁来了？同你说了什么？”她急切地问道。
他还未出言，已大步向前迈出，她也跟上。
他快步向一座高山走去，声音干脆而带着冷意，“你不是要查真相吗？前方就是毒气之源头，那座山底，有一座巨大的洞窟，不知连着哪一方庞大的寒气之脉，洞窟里全是万年寒冰之气凝结成的晶石。”
“冰寒之气就是所谓的毒气？”她偏头追问道。
“光是冰寒之气可封存于洞窟之中，但若是由另外一股性质相近的气泽催动，其具有侵略性，足够凶悍，就能不断漫出，侵蚀生灵。”
她追在后面道：“由气泽催动，那就确实是人为。查得这股气泽到底是哪些人可以服化施用，他们身居何方，便可以缩小寻找可疑者的范围。”
“五年了，气泽早散了，也许那冰窟里有残留。你随我进山，一探便知。”
“嗯。”沉霜雪颔首道。
两人来到山脚下立住。
镜璃渊抬手，前方一整片空间波动，一道裂缝出现，他们踏了进去。
结界内的景象与方才一眼看上去颇为不同，那座山上高耸坚硬的石壁消失，出现一个天然形成的大洞，其中黑黝黝，如吞噬人的一张大嘴。
两人飞身进洞，一路向下。
一道红芒闪过，镜璃渊用妖泽搭起一个保护罩，将她和他自己包裹而进。
洞内本是越来越冰寒刺骨，不断有寒气冲撞，但是这一道小型结界上带着炎凰族炽热的妖泽，将寒冷隔绝在外，不断地给她带来暖意。
结界上甚至还有正在燃烧的一层薄薄的火焰，与寒冷争斗之余，照亮了洞穴内的景象。
洞壁和洞顶上，都凝结着白色的冰晶，无色的冰锥密集地垂挂下来，长短不一，火光一照，闪过一抹晶莹。
不一会儿，他们才落地，此时已是身入洞底。
洞底却用不着火光，整片洞天，满眼可见堆积如山的晶石，无色的外层包裹着靛蓝色的晶蕊，自身焕发着幽蓝的光芒，将洞底照得透亮。
沉霜雪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镜璃渊并未跟上，回头就见他脸色差了些，细细密密的灰紫色爬上了他脖颈上的经络。
“你待在原地就好。”她向他说道，比起妖皇，她不知何故，还颇能经受住这里的寒气。
她复往前行，却感得他也跟上来了，回头看时，他长身直立，行走潇洒，薄唇却有些发灰。
见他要硬撑，她只能加快接近那片晶石，只有加快找到残留，才能缩短他暴露在毒中的时间，避免加重。
晶石近在眼前，她闭目沉心，开放灵识，开始尝试吸收这里的气泽。
“你在做什么？你会中毒的！”镜璃渊含怒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她尚不会神识离体，想要辨识气泽，只能吸收几缕到体内。
“我自有分寸。”吸收了几缕足够后，她运转魔泽护体，正是需要静心分辨的时候。
那几道气泽中，有一道是纯正的冰寒之气，乃生于此地。有两道确是融合后的气泽，凶悍异常，不被驯服，在她体内乱窜，染于脉络之中，血也泛起淡淡的灰紫。
她试图去捕捉那融合气泽，但无法将之分离。
“分离不开的。若是能分离开，就不用找到这里来，我体内的毒素就够用。”他猜到她在做什么，出言提醒道。
她真毫无办法，睁开双目，却见镜璃渊用于护体的妖泽不断被侵蚀，脸上又灰了几分，身体禁不住在微微发抖。
“我们尽快出去。”她担心他撑不住，要和他出去。
他却突然眸光发狠，毅然转身，一记重击击碎了晶石中间的那一片。
霎时，晶石爆碎声响起，被封在其中的一股雄浑气泽流泻而出。
沉霜雪感得，那气泽甚是陌生，正是那还未融合的另一道气泽。
她吸入了几缕，感受一下，也是浑身发冷。
下一刻，两道气泽瞬间相融，变成了那一种杀人的毒气！
“快走！”
镜璃渊一手环住她的腰疾掠向上，毒气却更快，瞬间冲上去将两人淹没。
她看他经络发黑，气泽快速变得虚弱，连气息都不稳，再这样下去，他极有可能撑不住。
她运作起魔泽，反手将他的身子架在自己身上，带他冲出了山洞，落到了雪地上，两人皆是向前踉跄几步。
她回头看得漫天的毒气，眸光一沉，只道一声，“不好。”
镜璃渊浑身发冷将要冻僵，身边人忽然不见，他扑倒在地，回身望去，只见沉霜雪立在洞口处，独迎着呼啸而出的狂风。
“回来！危险！”他的喊声被寒风裹挟消失。
他一瞬间好后悔，后悔当时急着想要取得那股气泽，而冲动打碎了晶石，让得此毒再次聚成。
五年前，毒气也是这样从山洞里冲出，他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化不掉这股气泽，海量气泽源源不断地涌出，遮蔽了天空，蔓延到主城，导致全族中毒。
这一回山洞的景象，竟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甚至涌出的毒气比当时还要磅礴。
他没想到，山底的残留还有如此之多。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立在冰雪风暴之中，好像一根脆弱的细弦，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为何还不跑？
她难道不要命了吗！
他悔恨咬牙，却见她头顶上方的半空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鹿头幻象，两道树枝般的长角立着，不怒而威，其中蕴含着极强而令人忌惮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