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霜雪正用尽全力催动面具上的魔泽。
如果她放手不管,这道凛冽的融合气泽漫出来多了,将会再次席卷主城,妖界将重蹈五年前的覆辙,彼时,将有更多的无辜生灵中毒身亡。
这一定也是妖皇镜璃渊极不愿看到的。
她要竭尽全力,趁鹿面尊者神识还未察觉,借用他的力量,将这个洞口封住。
她立在冰雪风暴的中央,凛冽的狂风如刀刮在身体上,冰冷刺骨,她的手脚都冻得渐渐麻木。
冰寒之气压入肌肤,在内肆意侵蚀,不过这点痛苦,比起刀山火海的幻境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她坚持凝聚心神,极力抽调出魔泽灌入巨大的鹿头幻象之中,并将其一路对抗着狂风推向洞口。
魔泽调用得太狠,她身子有些禁不住,嘴角流下一道血痕。
镜璃渊看着她将那晶蓝色的鹿头幻象推向洞口,一时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那鹿头幻象坚不可摧,也许可以作为山体的封印。
他甚是惊骇,也甚是不解,她为何要这样做,难道是为了他的妖族子民?为了他?
是了,若说上一次毒杀案真凶未知,但这一次若是造成了灾难,凶手就是他自己。
彼时,引起全妖族仇恨,大乱,反抗,他将万劫不复。
他看着那道背影,心里生出感激。
他一直浑身都在痛苦,但到了此刻,眼眸里才有一阵酸意,被湿润盈满。
太久了,他从来都认为他是孤身一人。
无论是夺取皇位的纷争,还是统领全族,亦或者逃亡避世。
他谁也不信,极少有人能进入他的心中。
很少有人真正关心过他的安危,他的感受,站在他的位置,感知他长年背负的压力和痛苦。
而她却,不太一样……
她竟然在救他,在救他的妖族。
他下定决心,不能让她独自一人面对。
强行支撑起身体,他半站起身,一发狠,手掌中又喷薄出大量妖泽来,他将气劲用力一推,形成一股强大的助力,与沉霜雪一起共同推进。
她看见这股火红的妖泽过来,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来不及说什么,继续催动魔泽对抗。
一时间,狂风被幻象压得只能紧贴山体而出,靛蓝色的气泽形成一个巨大而扁的圆盘状。
一点。
一点。
前进。
终于,鹿头幻象彻底压下,在整座山体表面形成一道坚实的结界,狂风戛然而止,剩下的毒气被困在山洞之中,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
封印的整个过程非常短暂,故而流散到山外的毒气,并不足够如浪潮般一直流淌到主城,早在重重山岭中便消散殆尽。
一切归于沉寂,被席卷到空中的雪花翩然落下,一片片如轻盈的绒毛,行迹被微风吹得斜了些。
沉霜雪回头,就见镜璃渊倒在雪地里。
他体内的毒越发重,甚至与半载发作一次的程度无异,而且方才他又抽走了大量的妖泽,一时间身体再度陷入虚弱。
她赶忙飞身过去将他扶起,调用魔泽加持,带着他沿着来时的路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到得溟影山时,他已经浑身僵硬冰冷,整张脸都失了血色,羽睫上甚至都带着点点冰霜。
侍卫迅速将他抬进洞中,寝殿里侍从不断进进出出,端进好些妖族的灵丹妙药来,以为他缓解毒发的症状。
沉霜雪在殿门口徘徊着,心里有些焦急,她本来已经借了鹿面尊者的力量,一个人便能完成封印。
他不该强行抽出妖泽的。
不知道这位命途多舛的妖皇,能否如上回一般,顺利挺过这一关。
一位侍女来至沉霜雪身侧。
“沉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位侍女是她刚来到西南洲时来伺候她沐浴的那一位,行事稳重,忠心耿耿,修为比宫殿里其他人都要高些,看来是跟了妖皇很久的一只妖。
沉霜雪将信将疑,同她来到一处僻静的房间里,侍女用妖泽覆上墙壁和门扉,将话音隔在此间之内。
她一直低着头。
“什么事?”沉霜雪问。
她开口道:“妖皇陛下此时回来,中毒深重,恐怕又进入了毒发虚弱时期。”
“是。”
“虽然上回他惩治了众多图谋不轨之人,但是溟影山里的眼线还未完全拔除,地方上依然有人在蠢蠢欲动。如果他们此时趁虚而入,妖皇陛下恐怕不能及时抵挡。”
沉霜雪蹙起眉,“那该如何是好?”
“姑娘是否知道,六界之妖族是如何认定妖皇的?”
她摇摇头。
侍女解释道:“妖皇额头处隐藏着一道妖皇印,便是妖皇的象征。有此印者,继承了初代妖皇的神力和权力,并且所有妖族在古时便有约定,都要对其俯首称臣。历代妖皇更迭,第一个法子,是由现任妖皇亲自将印授予他人;第二个法子,便是杀死妖皇,让印脱落,下一个捡到印的人,便是新任妖皇。”
沉霜雪愕然,继而垂眸沉思。
这样说来,镜璃渊一旦体内毒发,实力削弱,再留在妖族地界,岂不是很危险?
侍女继续道:“老奴跟了妖皇陛下四百年,陛下曾保过老奴全族不死,因此对我更比其他妖族,或许多信任些。老奴对陛下也是绝无二心。故而才来求姑娘一事。”
“说。”她神色认真起来。
“还请姑娘,再让妖皇陛下失踪一次!”侍女低身,忽地向她行了妖族大礼,“陛下回来,是带着姑娘一起的。姑娘一定知道陛下五年来躲在哪里,无论何地,还请姑娘将他带回去,以渡过此难关。”
她深感此言有理,这也是现今能保护镜璃渊的法子,逾白上仙她是最信得过的,既然他能让妖皇藏身五年,那也一定能再继续护他。
但是,妖皇这么大个人,如今还不省人事,身上的妖泽不可谓不明显,她一个人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带走,更遑论经过中洲,走上天梯。
她上前扶起侍女,答应道:“好,不过我需得离开半日,这里交给你。”
侍女热泪盈眶,却依然压低声音道:“姑娘一定快去快回,倘若出事,我和忠心于妖皇的妖族定拼死守护陛下,等姑娘回来。”
她颔首,不多耽搁,疾掠出溟影山。
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西南洲,到得中洲,向通往天界的天梯赶去。
素园。
逾白本是出任天职方回来,却没有一点狼狈疲累的样子,甚至连洁白的仙袍都一尘不染。
一把剑束在腰侧,白色的细小桃花雕莹白流光。
指尖捏起白玉茶杯稍抿一口,神情淡然,举止清雅,气质清湛湛恍如深山一湾流淌的灵泉。
沉霜雪进了屋,左右转头看了看,见雕花木屏风后的人在,顿时松了一口气。
“怎么如此匆忙?妖族之地,在得可还习惯?”逾白抬眸看她笑道。
她将事情原委一说,逾白也顾不得喝完杯中的茶了,果断起身,跟着她下了天界,两人往西南洲赶去。
进入妖界,逾白轻而易举地隐藏了仙泽,又施了幻术让两人隐身,带着她在溟影山上空按下云头,进入溟影山内,略略观望一圈,只见妖皇寝殿门口唯有那名侍女守着。
逾白带她穿墙进去,背起床榻上的妖皇,然后,三人一起闪身消失。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又有妖族来送灵药宝器一类,也有来服侍妖皇更衣的一众侍从来到门前,门扉打开,那侍女往里面看了一眼,登时脸上挂上惊骇,大呼一声:
“妖皇陛下不见了!”
一时间,溟影山全山大乱,此消息如同插翅,马上整座主城,整片西南洲都已知晓,妖皇又失踪了。
天界。
逾白将镜璃渊带回素园宫殿中,轻轻扶着他在榻上躺下,不疾不徐。
沉霜雪好奇地看了眼镜璃渊的脸色,还是很差,与那些日子里沉睡状无异,她再看了看逾白,却发现他竟然一点也不担心,他不是曾说过,他们是朋友么?
逾白看出了她的心思,淡笑道:“单单是这毒,不会让他殒命,放心。”
“哦。”她这才轻松些,在床榻边坐下,静静地盯着紧闭双眼的镜璃渊。
呆坐了半个时辰,一旁逾白上仙早已将茶沏好了,倒入两只精巧的玉杯中。
“他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醒来,沉姑娘也不用想着帮他找草药,那些都无用的,只能靠他自己化去毒素。今日无事,可否来陪我下棋?”他出声道。
沉霜雪心绪尚失落,万千思绪也繁乱,理不清楚,只转头看着逾白,随口道:“又是下棋啊?”
逾白抬头,淡淡地看着她,只道:“不强求,只是看你失落,想带你做点别的,也许能恢复心中平静。”他在看了一眼榻上之人,安慰她道,“他没事,在这里也很安全。你担心他却是空劳心费神,不如不担心的好。”
她一想是这个理,终于站起身,拐过一面巨大的屏风,来到逾白对面的蒲团上落座。
这里厅室敞阔亮堂,各色摆件和木架上的卷轴都是极简而相配甚合,看起来就令人心情轻松许多。
逾白将茶杯再往她这边推几分,继而手指拨弄起罐中的棋子,发出沙沙的悦耳响声。
两人开始下棋。
“毒气究竟从何而来,沉姑娘此去一番,可有进展?”逾白问道。
沉霜雪便将主城外山底冰窟一事说了。
逾白神色像是惊讶,“你将冰窟重新封印了?”
“是。”她颔首。
他笑道:“看来我没看错,你是个好的。”
“那是自然。”她莞尔。
他收住玩笑的神情,认真道:“现如今只是感受到那一股神秘气泽,却不知是从何而来,待找到源头,也许很快能查清真相。”
“是。”她颔首。
两人又下一阵,棋盘白多黑少,好些地方都仅剩下逾白上仙白子的包围圈,当中黑子都被吃走了。
“心不在焉?”逾白见她长久低着头,虽是在看着棋盘,但神思却不在此处。
听得他的声音抬头时,她的眼眸中含着一些晶莹。
“还在担心?”他轻声问道,看得她没做反应,他倒是兀自叹息一声,喃喃道,“这便是‘情’的滋味吗?可惜我感受不到,不然,我也想尝一尝。”
她抹了抹眼,倔强道:“非也,风吹迷了眼罢了。”
逾白展颜笑了。
这屋子里,哪里来的风呢?
“对了,”沉霜雪想起一个疑惑,“上仙,镜璃渊曾说他只信你,他为何相信你?”
逾白思索片刻,道:“他如何想,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因为五年前我救了他,将他收留在素园里吧。”
“你救了他?”她问道。
“是的,当时诸多妖族势力群起而攻之,他受重伤,生命将逝,逃到中洲被我碰见,我便帮他驱散了其他妖族。”
她抓住疑点,追问道:“他当时怎么会信你,跟你走?你不是有降妖除魔的名声在外吗?”
“是啊,他怎可能信我?他当时和我拼死交锋,我一直没有出手,他与我大战三天,消耗深重,实在无力支撑,我才将他捡上天界,过了两月他才醒,又日日拿短刀防我一阵。如此两载,才放下戒心,真正知道,是我救了他一命。”他平静地述说这段往事,手起棋落自如。
到此,沉霜雪才终于问出她心中最大的疑惑:“你是上仙,为何冒着违反天规的风险,去救他一个妖族人?同样,为何要救我一个魔族人?”
沉默。
良久。
他像是在思虑,反复斟酌。
该如何向她表述。
窗格外的花朵飘落而下,形成一阵花雨,就像下起了雪。
终于,他开口道:“六界就是一盘巨大的棋局,我只是在与另一人博弈。”
她怔然,“所以,我们算是这棋子?你保住我们,只是为了达到和那人势均力敌的局面?”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只是继续道:“我的父亲,乃至我的祖辈,皆是传承着同一个使命。到我这一代,父亲预感得形势不妙,便割除我的情念,以助我达到极致之境,极致的专注、理性、强大,以待建功的时机出现。”
她一双美眸睁大了些,怔怔地看着对面之人,没想到有的人从降生下来,就有了使命,而正因背负了使命,就不能像其他正常人那般活着,体验本该有的人生。
他忽然笑了笑,这一笑带着苦涩,又有些歉意,“我感受不到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对我来说皆是空,但人生在世,必然要与他人产生联系,故而我与他人产生的联系,也仅仅只能是……”
他怕说出的话会伤着她,便止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