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天灾,导致数万家被烧毁,外围的人群渐渐散去,由官府或是宗门带着,另寻他地暂时安身。
雨停了,空荡荡黑漆漆的城中,满目疮痍。
烧焦的房舍残垣断壁,屋顶塌陷,门窗残破,墙壁上弥漫着黑烟的痕迹。
酒旗残破不堪,在风中摇摇欲坠。牌坊上的雕刻被熏黑,街道上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瓦片和烧焦的木材。
针眼大小的火星闪烁着微光。
城中央街道上,焦味扑鼻,残留的热气要把人蒸得出汗。
沉霜雪与那黑衣男人只隔着一个街口。
男人长身直立,背对着她,头顶两道龙角还未隐去,瀑布一般的墨发顺滑垂下,黑袍厚重,绣几缕金纹银龙,双肩披甲,腰束绦带,皆是华美而锋利,衣摆在身后长长拖开,周身还缭绕着尚未收干净的紫色曜泽。
她轻轻踩着地上烧残了的灰粉,步了过去。
她想追问魔尊,妖皇全族是否是他杀的,大战结束那一刻,镜璃渊到底去了哪里。
但是又稍稍忌惮着他至强的实力,不敢惊动了他。
这时,前方的北煦忽然微微侧身。
那是一张惊为天人、颠倒众生的侧脸,超脱了世间一切色相,一张犹如天工雕琢棱角分明的脸庞,白皙冷峻,一双冰冷深邃的眼眸,淡淡地瞥过来。
就瞥了一眼。
他顿住了脚步,她微微一惊。
她想要后退一小步,眼前却倏然窜出几缕紫色的气泽,北煦眨眼便站到了她的面前,挡住了本就惨淡的月华,高大的身投下的大片阴影将她笼罩。
一双乌眸里的神情何其淡漠,像是看过十几万年的沧桑,泛着摄人的光芒,在幽暗的夜色中分外令人发寒。
整个人带着恢宏的气势,和强大的魔泽威压,远远地就能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更遑论二人离得颇近。
他前胸的交领开得极低,露出明晰的锁骨,和一线白皙坚实的胸膛。
她愣神了一瞬,又抬头看他脸色,心里生出几分畏惧,一张小脸煞白,杏眼里波光灵动,小口微张,纤手揪紧了月白衣裙的衣襟处,挪动脚步后退了几分。
他的眸光很快地变化着,却让她看不懂,最终是拧起两道远山眉,迈步逼近,她不得不向后退。
他一直将她逼到墙垣下,身前倾,手掌抬起,修长葱白的指尖有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得她抬起头来,使她整张出尘的小脸都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他深邃的眼眶下,深渊般的眸子里带着血雨腥风的冷厉,一直盯到她脊骨发寒。
他抿紧了绛红的薄唇,因激动而发出略有些深重的喘息声,宽阔的双肩微微起伏着。
她不知他这是什么神情,只怕此人危险,心念一动,半片鹿头面具轮廓显形一瞬,她的周身流溢出不弱于身前之人的魔泽来。
他双眉皱紧,手指用力,掐得她下巴都微微发疼。
他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如滚滚洪雷,“你是谁?”
她被掐着下巴,虽然意志倔强,但声音只能咿咿呀呀,带着几分娇气,“我是沉霜雪。”
“沉霜雪?”他微微偏头,出声,神情冷淡,一双黑洞般的墨眸还是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目光移过她的双眸,鼻尖,唇瓣,和左右脸颊。
似是感得了她手上的不可小觑的能量波动,他目光下移,盯到她右手泛出的魔泽上。
他另一只手覆盖过那股魔泽,那魔泽便像火焰遇到风一般向他手心里吸去。
他在辨认气泽。
旋即,他松开了她,恢复直身,一张脸冰寒森冷,眸里不再有多的情绪。
他失望了。
她容貌虽然长得像,但还是有些差别,同样是出尘拔俗,与他的天瑶比起来,却普通了许多,气质也没那般完美。更何况,用的气泽也完全不是同一种。
他心中冷嘲。
他在期待一些什么荒唐事发生呢?
他的未婚妻,早被天界那些恶人齐力残忍地打死在极寒北域,他翻遍整片冰原,连个残块都见不到。
“你是魔尊北煦?”她开口问道。
“正是。”
“你刚和妖皇镜璃渊大战三天三夜?”
“是。”
“那他人呢,真被你打死了吗?”
他眼眸里更加冰冷,只道:“没有。”
“他跑了?”
“是,我将他逼到山的隘口,侧方有隐蔽处,长枪挥下,他就遁了。”他看着她,眼底还是有一些波动,“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有。”她摇摇头。
北煦微颔首,龙角跟着前倾几许。
旋即,他转身扬长而去,身形消失在深巷的尽头。
她垂眸片刻,环视四周却再无人迹。
心头的疑惑和担忧解了,妖皇果然无事,只是再一次失踪,这一回消失得更彻底了些。
不过,这魔尊北煦,行事真如逾白所言,颇为任性,古怪。
她该去夺极火晶了。
极火晶能在中洲造成如此大的一片火灾,而且生起的火还不是普通的火,说明这件宝贝力量不俗。
它破坏性极强,如果被鹿面尊者拿到了,被用在了坏处,岂不是要造成更大的破坏?
如此一件宝贝,定会有无数高人闻风来抢,只要最后交到一位信得过的人手中,危险性就会小些。
她已想到了要交付的人,眸光变得坚定,飞身向着焚烧得最严重的中心而去。
她赶到一座烧得摇摇欲坠的酒楼前,宽阔的道路上,强烈的红光耀眼,接近了越发炎热。
红光正中,是一块梭形晶石,悠悠悬浮在半空。
她右手一抬,掷出罗刹环,碧环排斥着炽烈的气泽,在空中嗤嗤作响,正要套中极火晶,却和飞来的某种细小的金属物撞在一起,“叮”的一声,居然弹了回来。
沉霜雪抓回罗刹环,还来不及再掷出,那院落一处断垣后倏地探出来个钩子,一晃,极火晶不见了。
她登时拔腿去追那一抹红光,在废墟上空疾掠。
那人身披黑斗篷,在一座座快坍塌的屋脊上穿梭跳跃,浑身带着不凡的气劲,闪身飞快,她却是身轻无双,掠得越久,她与那黑影的距离就越加缩短。
风从全身呼啸而过,两旁的单调漆黑的景致变化得好快,已融成了团团黑雾。
沉霜雪瞄准那黑影,罗刹环从手中掷出,这次她用了极强魔泽,黑影的速度根本不能快过这个环。
果然,“噗”的一声,那人影跳了下去,沉霜雪一手收环下跳,却跳到了一座废弃宅院中。
举目四望,哪有黑影?
前方上空响起了清脆的刀剑之声,一座高楼檐顶,有两道身影在激烈战斗。
皓月当空,清冷的月辉洒下,屋檐顶上打成两道残影。
不过二者却十分好辨认。
一个身着宽大黑色斗篷,拿着随时收放自如的钩子;一个头戴硕大的斗笠,手里拿着剑。
那一个是,玄冥剑仙!
黑衣人舞动着钩子,试图勾住剑,但剑如疾风,飞速穿梭,让钩子屡屡落空。
玄冥剑仙的剑法看起来很乱,却是多家剑法的混合,更胜在快如闪电。
剑过发出道道铮鸣。
黑衣人左挡右闪,却仍难免被剑气所伤。
剑在空中划出数道弧线,直刺,横扫,挑击,让黑袍人应接不暇,左一勾,右一挡,略显被动地不断变换着招式。
剑仙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加发狠。
某一刻,黑袍人终于找到空子,一钩子勾住剑刃,那剑锋当即顺势一转,如游龙般从钩中滑脱。
玄冥剑仙同时收剑蓄势,一剑刺向黑袍人胸口。
黑衣人侧身避开,剑锋一转,一道森冷的剑光划过,割断了黑袍大袖,极火晶飞了出去。
玄冥剑仙一手探出抓住极火晶,还带着剑气划了那人一刀。
黑袍人受伤,一时两脚踏地,被烧毁的屋顶支撑不住,整片连带人都落了下去。
玄冥剑仙闪身消失,沉霜雪立即飞身上屋顶,朝着那道人影疾速追击。
头戴斗笠,手执剑柄,却如乘风一般迅疾,敏捷跳跃。
她一路追,三四条街道过去,竟然还是追不上。
沉霜雪一把掷出罗刹环,环先一步飞了出去,绽放尖刀一个回旋挡在玄冥剑仙眼前。
在他刹住的空档,她一跃上前堵住他的路。
罗刹环悬空飞回,在她一双纤手中闪烁着寒光,如一轮冷月,气势逼人。
她催动魔泽,手执急速旋转的罗刹环,一招一式如挥剑,带起凌厉的风声,如暴风骤雨般向玄冥剑仙攻去。
他忙掣剑来挡,然而魔泽如洪,道道压下,凌厉的剑气不断被震散。
她见状,招式越发凌厉,几乎是要对方的命。
他却只守不攻,剑法不断化解着她的攻击,攻势却远没有方才对黑袍人那般狠,那般致命。
她柳眉微蹙。
她意念一动,罗刹环在她手中如同幻影。
两人身影在空中交错,剑与环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剑气不断被魔泽逼退,一时间开始躲闪。
她趁空用环将他剑尖套住,迫使他的剑法中断,直接拉着他的剑在空中划过个一圈,发出刺耳的响声。
她再用力将环一甩,他的手被剑扯得一偏,身子斜过去,她趁机弯腰伸手到他袖口里,欲拿晶石。
他马上抽剑回收,闪避,让她扑了个空。
他正要飞身逃走,她继续堵住,执环一个横扫,他弯腰按住斗笠一低身,避了过去。
玄冥仙剑不对她出手,这也未免过于明显。
难道看着她是一名女子?
江湖义士,果然气节不凡。
忽然,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数道破风声。
属于人族宗门的不同气泽不断接近。
各地宗门内的高手也感得了此地有奇物降世,也要夺宝。
“那屋顶上的,是江湖侠客玄冥剑仙吗?”一道声音传来,是天罗宗掌门。
“那邪物的气息不远了,恐怕就在那两人其中一个的手上。”掌门左边跟着飞身过来的一位老者道。
“玄冥剑仙,将东西交于我们吧,这等邪物需得收回宗内镇压!”掌门冲这方喊道。
“咦,那是沉霜雪吗?”
有更多的人聚过来了,却碍着打斗的中心凌厉如刀的剑气和具毁灭性的魔泽,不好插手。
“不能让极火晶落到魔头手里!”确认是魔头,周围数道声音大吼起来。
“玄冥剑仙,你一定要拿到那邪物!”
这地方人越来越多,事态紧急,他的剑也开始有了进攻意思,她步步后退。
他一个斜挑,假刺,迫得她躲避,结果低身一溜跑了,下一刻闪出去老远,脱离人群的包围圈。
她继续飞身去追。
手里凝结出几道魔泽劈砍过去,他竟然背对着也能感到,跳跃,左右躲闪躲避。
玄冥剑仙身上带起气泽,疾掠如风。
她感得脚边忽然划过一道气劲,是后头修士高手打过来的,要绊她。
她一跃跳过,这片刻,玄冥剑仙的人在她视野中消失。
夜空中,云层渐渐聚拢,一袭白色长袍翩跹,白发随清风舞出曼妙的弧线,逾白孤身降下。
周身云雾缭绕,他仙气实在是重,又将落在这只剩黑炭的废墟中,周身都好像拢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他面庞如白玉雕,轮廓完美无瑕,一双狭长的眼眸半阖着,静静地立着,宛如一座冰冷的塑像。
沉霜雪慢下身形,眼里带着期许,向那方问道:“逾白上仙下凡,也是为了极火晶吗?”
他颔首。
她立刻指着那道逃脱的身影道:“在那江湖侠客身上,上仙快追!”
似是没想到她会将宝物拱手让他,他一双灰眸睁大了些,下一刻,他便腾云向玄冥那边过去。
她不放心,也追过去,一直追到了城中一座最高的楼底下。
两道人影立在楼顶,手上皆执剑。
众高手纷纷赶过来,目光皆聚焦到了屋顶之上,远远瞧着其中一人好似天上的仙,周围不凡的仙泽如清泉泻下,早就心悦诚服,断然再不敢过去了。
沉霜雪将魔泽收回,避在一处高墙之后,亦看着那一方。
一顶斗笠,一袭玄衫;一人白发如瀑,纤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