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士们奋笔疾书之时,坐在高台之上的天子也俯瞰着他的新一批“门生”。目光很自然地落在最前方也是最夺目的那个人身上。
明明穿着一样的贡士服,偏他优雅从容,风仪迫人,寻常衣服硬是被他穿出峨冠博带的世家公子之感。
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似乎和另一个如美玉雕成的人重合在一起。那人当年也是坐在会元的位置上,从容不迫地答卷,然后一鸣惊人,被他点为状元。
可惜君臣佳话已经永远成为过去。
天子振振精神,挥去心头的怅惘,没什么大不了的,优秀的人才三年一茬,后浪推前浪,他是天子,天下英雄必尽入他彀中矣!
季子墨感觉到了天子打量的视线,他端坐不动,心无旁骛,只一心答卷。
他翻查过历史,鸥江从前并不经常出现水患,本朝建立百年来却灾害频发,一旦洪水汹涌、波涛奔流,少则淹没四千户,多则一万多户。何解?本朝成祖皇帝夺取帝位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大兴土木,修建宫殿。这座皇宫,民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传闻,当年朝廷频繁派人到鸥江上游主持伐木,仅一年就采木两万四千六百一十根块。经年累月,森林破坏,水土流失,上游越来越难以蓄水防洪,更难以阻挡泥沙。
这些,季子墨自然不敢直白地写在策论之中。
水患关系到王朝安危,朝廷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应对灾难,然而赈灾、免税赋这些手段只治标不治本,面对鸥江曲折蜿蜒的中段,尤其是潜州、江夏一带,朝廷几乎束手无策。
“于鸥江上游植树固沙,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治河之法别无奇谋妙计,全在束水归槽。束水之法亦无奇谋妙计,惟在坚筑堤防。”
“于鸥江之支流兴建分洪区,以防洪水过盛时毁堤决坝,倾没良田。”
一条条治水之策出现在季子墨笔下,他几乎没有停顿,没有思考,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
当他放下笔的时候,大半贡士仍在奋力书写。检查一遍,确定无误,交卷出宫。
对季子墨来说,殿试已经抛在身后,自去与妻女共叙天伦,对读卷官来说,工作才刚刚开始。
本届读卷官由皇帝钦点,来源不一,大学士、学士、侍读学士、侍读、各部尚书、侍郎均有。
首先读到季子墨试卷的是工部赢侍郎。拿到卷子的第一感觉就是“好字”!一手标准的馆阁体,浓淡适中,大小合宜。“此字端方秀逸,观之悦目。”赢侍郎连连点头。
待读到正文,发现辞藻优美,行文流畅,逻辑严谨,旁征博引,已经在心中列为上等卷。
等到读到他所陈述的治河方略,不仅洞悉时弊,应对方法也独具一格,切实可行,不禁腾地站了起来。
“好一个治河三策,植树固沙,束水归槽,蓄意分洪,好!好啊!”赢侍郎一时间忘了正在阅卷,在殿中高兴地转起圈来。
其他读卷官不以为然:“赢侍郎,是何等佳卷,令你如此激动?”
“哈哈哈!”赢侍郎大笑道:“上等卷,此人必须来我工部,谁也不许抢!”
赢侍郎坐下来,毫不犹豫地画上红圈,并在评语中极尽溢美之词,比如立意高远,策略精妙,实乃上乘之作云云。
卷子继续传阅下去,每一个拿到的读卷官,都疑惑是不是同僚太过夸张,待读完之后,无不折服于其华丽文采和独到见解,遂给出又一个高分。
读卷完毕,这份考卷的综合得分排在第一。
主考官朱大学士心中本另有属意之人,无奈此卷得到读卷官有志一同的认可,他也不能把私心摆在明面上,只能把前十考卷一同呈交圣上御览,由圣上钦点出一甲人选。
“你是说,这个叫季子墨的是江夏府人氏?”皇帝听了朱大学士的汇报后,沉思片刻,没有问他的文章,却没头没脑地问起了籍贯。
朱大学士来不及思考,当即回答:“是,去岁秋闱,季子墨是江夏府解元。”
皇帝翻开季子墨的考卷,读完之后又从头再读了一遍。皇帝御极多年,喜怒不形于色,朱大学士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对季子墨的观感,也不敢妄自揣测。
“此人已经中了解元和会元?”皇帝又问。
得到肯定答复后,皇帝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连中三元者,自我朝建立起不过两人。看来,在朕的治下,又要出现一位大才子了。”
朱大学士听懂了皇帝的意思,心中暗惊,庆幸自己没作手脚,老实呈上了季子墨的卷子。他躬身行礼:“皇上文治武功,才有这盛世繁荣,百姓安居,人才辈出。三元及第,必是本朝一段佳话!”
皇帝大笑,似心中极畅快。“季子墨的治河三策不错,着工部评核审议。”说完,他朱笔轻挥,点季子墨为今科状元。
三日后,传胪大典举行。
“第一甲,第一名,季子墨!”
听到唱名,季子墨并没有预期的激动,他期盼这一天已经太久,也无比笃定,第一名必定是自己的。
穿上状元袍,戴上双翅帽,春风得意,跨马游街。御道两旁被百姓挤得水泄不通,茶楼酒楼的窗户全部打开,后面坐着看热闹的夫人和小娘子。香囊手帕,花瓣果子,一波一波地往状元郎身上招呼。
“那便是连中三元的今科状元郎?确是玉树临风,俊逸不凡。”在一扇窗户后面,一女子微笑看着骑在白马上的男子。“他今年多大?”
“二十九岁,未及而立。”有仆役低声回答。
“好年纪。”女子满意地笑了。
季子墨浑然不觉,他正躲避着从天而降的香包鲜花,一边抬头搜寻着什么。蓦地,一张温柔的芙蓉面从二楼的窗后探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串毛茸茸的小脑袋,一色地梳着双丫髻。
季子墨开怀笑了,春水般的眼睛愈发温柔。他这一笑,连天地都为之失色,街道旁惊呼连连,手帕香包砸得更起劲了。
“原来,他竟是她的丈夫。”先前那女子看着这一切,面色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