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这是下一季龙袍的刺绣图样,请您过目。”绣花局尚宫客客气气地递过一叠图纸,同时暗暗腹诽,堂堂绣花局首席绣工,竟然连个姓都没有,叫什么小葫芦,让她都不知道如何称呼。小大家?葫芦大家?太可笑了,只能含含糊糊一声“大家”了事。
但也不敢随意得罪,他可是经钱老在董皇后面前力荐,越过绣花局层层考核,从天而降成为首席绣工的。
小葫芦接过图样,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尚宫脸上尚未藏好的一丝不屑和嫉妒。自小乞讨,见惯世态炎凉,尚宫心里想些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总是装作浑然不觉,就喜欢看他们不服气但又干不掉自己的样子。
小葫芦是娘给的名字,是他与亡母之间最后的联系,他偏不改,其奈我何?
论靠山,当朝皇后与钱老对他鼎力支持,论实力,放眼大江南北,谁的刺绣技艺能超过他?不服来战。
咳咳,话说得托大了,若师父听到他如此狂妄不羁,一定会狠狠教训他,懂不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看完龙袍绣样,又到绣花局指点了一番绣工,他出得宫来,往芙蓉园而去。
他的家不在宫中,而在芙蓉园。十三岁被师父慧眼识中,力排众议成为绣校唯一的男弟子,他在芙蓉园里度过了几年难忘时光。后来随师父远赴江南,一路疯狂向师父与沈大家学习苏绣技法,到了江夏,又跟着二师姐宋蕙心学习楚绣。
在江夏,他遇到了从京城来考察楚绣的钱老,二人竟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钱老对他惊人的天分赞不绝口,断言他日后的成就还将在师父之上。后来,他跟随钱老回到京城,受他推荐进入绣花局,开创自己的一番事业。
如今,他已是京城刺绣业响当当的第一人,但他的根,依然在最初的地方,芙蓉园。
远远便看见芙蓉园的门头,经过七八年风吹雨打,“芙蓉园”三个字已有些斑驳掉色。这三个字还是师父的夫君,当朝大书画家季子墨大人题的。季大人在芙蓉园常年开设作品展览,近几年他开创了一种新画派叫“油画”,用他自己发明的油性颜料,画得栩栩如生,几如照镜子一般纤毫毕现,世人皆啧啧称奇。一年到头,从四面八方来观看展览的文人骚客络绎不绝。
小葫芦也去观摩过季大人的油画展,之后深受启发,潜心向季大人学习了透视图原理,还狠练了一阵素描画,最终参悟出几种新针法,令绣画作品效果再上一层楼。
小葫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绣校所在的院落。和前头人声鼎沸的园子相比,绣校透出一种田园牧歌式的静谧,与绣校掌舵人,大师姐锦岚低调安静的气质如出一辙。
陈锦岚见他过来,头也没抬,自顾自忙着:“小葫芦来了。”
他也不客气,找个地方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灌下去。
“师姐最近在忙什么?”
“水绣坊在蜀地的生意越来越大,人不够用了,绣校又要扩容。”绣坊生意好,忙的不仅是管事绣娘,还有她这个绣校校长。
“不是有明桦姨母帮忙吗?”
陈锦岚无奈一笑:“明桦姨母又和玉先生去西北游历了。”
水明桦这些年和玉先生四处游历,走到哪里便把学堂开到哪里,主打游山玩水与施展抱负两不耽误。他二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旁人都以为他们早晚要成一家,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始终只是挚友、伙伴。家人不是没有暗自遗憾叹息过,但多少夫妻尚且同床异梦,明桦此生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常伴左右,是不是爱人又有什么要紧。
小葫芦和大师姐聊了一会,告辞出来,往芙蓉园绣坊走去。
绣坊今日生意不错,店堂里满满当当都是顾客。玉桦姨母满面春风,在人群中穿梭接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一个八面玲珑的女掌柜。
私下里,有人和小葫芦八卦过,说是玉桦姨母前些年和江夏的唐家子都谈婚论嫁了,不知什么原因两人突然断了。后来唐家犯了事,以摧枯拉朽之势倒掉,那位唐家子就去从了军。后来,玉桦姨母因为经常和楚绣阁共事,就与楚绣阁的二掌柜,也就是叶东家的族弟看对了眼。待叶东家返回江夏,芙蓉园绣坊就交给他们两口子打理。
去年,艾诺利亚那边搞了个万国博览会,朝廷征集工艺品去参展,芙蓉园选送的绣画获得了一等奖。一夜之间,艾诺利亚人都以衣物上有精美的刺绣为荣。芙蓉园的生意因此陡然拔高了一个台阶,时常有金发碧眼的海外客商前来采购,玉桦姨母居然学会了用鸟语做生意。
如今,无论是京城,还是江南、楚地、蜀地,都聚集了大量绣坊,刺绣之风前所未有地兴盛,新的刺绣针法、流派层出不穷。绣坊不仅贡献大量商税,深得朝廷重视,更让无数女子走出闺阁,习得技艺,拥有一份营生不说,还有养老钱。
小葫芦虽是男子,也不得不感慨,他娘没有赶上好时候,如果娘晚生几年,说不定他现在还能有娘。他有今天,固然自己付出了极大努力,但他不会忘记,在他乞讨度日,受尽白眼之时,是谁向他伸出了援手,是谁将他全力托举到如今的位置。
不仅是他,还有大师姐,二师姐,玉桦姨母,和天下无数绣娘。或许青史上不会有她水清桦的名字,但在他们这些人心中,永远有着她的位置。
听说师父正着手辑录《水氏绣谱》,欲效仿多年前的沈大家,将毕生心血集结成册,流传后人。或许,他也可以为绣谱贡献一份力量,多年之后,任岁月侵蚀,“水绣”之名依然能够在世间传颂,经久不衰。
想到这里,他加快脚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