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散尽,渐渐显露出一个庞大的动物身躯。
它四肢站在冰川上,尾巴略收,身体紧绷后缩,作出进攻的姿态。
而在它对面赫然是一袭雪白衣裙的女子,因动作幅度大的缘故,头上的兜帽滑落掀开。
她的眼睛被白绫遮着,仅从露出的缝隙中看到如远山的黛眉,额头白皙饱满,鼻梁精致小巧,薄薄的唇紧紧抿着。
发丝垂下一两绺,寒风吹动,清冷绝色。
一人一兽,对峙而站。
爪瓦族人看到守护像,激动的哇哇大叫起来。
这一动静引起了守护像的注意,它扭头,朝着他们大吼一声,一股强劲夹雪的风刮过去,爪瓦族人又惊慌地逃窜散开。
趁着守护像的注意力分散,时倾握紧手中的本命剑,运转灵力直冲它而去。
于是,两者又接着在冰川上大战起来。其他人见状,纷纷站在远处观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守护像却不知疲倦,战斗力度丝毫不减。
时倾对它的攻击完全无效,即使用剑砍到它的身体,破损缺失的地方也会自动吸收周围冰块,瞬间恢复如初。
它本就是冰体,在这种冰川上打架,占据极大的优势。
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制服它,等到灵力完全消耗殆尽,就自身难保了。
险险避开它横扫过来的尾巴,时倾跳到几十米外。
在冰天雪地中,竟是生出了薄汗,鬓角的乌发紧紧贴着脸颊,胸脯快速地一起一伏,多了几分狼狈。
时倾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正在快速损耗,她神色冷凝,大脑飞速思考。
不等她休息,眼前的守护像主动发起攻势,它大吼,前掌重重地击打地面。脚下十几米的冰川竟生生劈成两半,深黑的裂缝闪电地朝时倾爬过来。
冰面破碎的清脆声传开,脚下冰面开始摇晃。
时倾心下一绝,毫不犹豫地腾空飞起跳到另一边。
很快,守护像故技重施,她站的地方再次裂开,时倾凭着声响,一边计算分配着体内的灵力,一边惊险地快速跳跃躲避。
画面凶险至极,远处的爪瓦族人看得心惊胆颤。
每每看到女子就要掉下去,众人的心跟着提起来;下一秒她化险为夷,他们又跟着松了一口气。
明明不是他们亲身经历,却比本人更紧张,呼吸的频率被远处的女子控制,完全忽视了他们的守护像。
但是,众人很快发现,那一抹白色身影绕着绕着就不见了。守护像立在原地,冰川以它为中心,自脚下向四周辐射碎裂。
它似乎也意识到危险,四肢放低,将要一跃——
恰在这时,时倾出现在它头顶上。女子高挑玉立,双手并握剑柄,朝着它的脑门用力往下刺入。
银光萧飒的剑在刺入时发出刺眼光芒,守护像被灵气生成的寒冰裹住,压在岌岌可危的冰面上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入冰窟下。
时倾方才最后一击本就用尽了全身灵力,也被它沉重的身躯拉入水中。
刺骨的冰水漫过头顶。
一块墨黑的晶体从守护像眼睛脱落,浓郁的气息在水下散开。时倾屏着呼吸,奋力往那边游去,伸手一捞。
没了灵力护体,凛冽的冷钻进每一个毛孔,骨髓像是被人扎了针,刺痛而酸麻,令人浑身疲倦颤抖。
片刻的的浸泡下,小腿抽筋使不上劲,身体逐渐变得麻木无力。
眼睛看不见,其他器官却异常敏感,周遭全是几万年的冰川寒水。脚下虚浮,身边也没有一个支撑点,视线之中是无尽的暗,分不清方向,就连大脑也麻痹恍惚,呼吸不由放松。
下一秒,冷水灌入呼吸道。
时倾又猛地清醒。
不行,她不能死在这。
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可信赖的人能够救她。
这么一想,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她的身体,她咬牙屏气,双手一划,凭着直觉往上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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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守护像和时倾一同落入冰水之后,爪瓦族人就乌泱泱地围了过来。
一个年长的男人指挥着其他人扔下绳子。
另一位年轻人当机立断,脱下来身上厚重的衣物,精壮的身体足足有好几块完美的腹肌。他将绳子绑在腰上,对着其他人比划了个手势,随后纵身一跃,跳入宽大的冰洞里去。
那年轻人一入水就看到她浮出水面,心中惊喜。不敢懈怠分毫,用绳子将两个人绑在一起,然后拉着挂在上面的绳子传达信号。
上面的爪瓦族人看到,一齐发力将两人拉了上去。
强烈的光线刺入眼睛,时倾反射性闭了眼,身上衣裙又湿又冷,她瘫倒在冰面上,意识昏昏沉沉。
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扫着她的手指,盖在她的眼睛上方,温润的舌头乖巧地舔着她的脸颊,软软的声音呼唤着。
身边的爪瓦族人七嘴八舌,听不懂的语言里夹杂着小雪的话语,好像要将她带回去。
有人将一件温暖的大衣盖在她身上,随后又将她抬了起来,一晃一晃的不知道去哪。
时倾不敢彻底沉睡,仅凭一丝意识强撑,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
很快,她被人带到一个地方,暖烘烘的,身体终于止住颤抖。
小雪体贴地帮她换掉湿冷的衣服,而那只小狐狸也一直在她身边陪伴。
许久过后,屋内恢复安静。时倾确认没有危险,任由自己陷入沉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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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妹,该出发了,你还愣着干嘛呀?”一位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招呼她。
时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云起宗的门口。
她循声望去,那男子穿着鲜艳的一身大红色衣裳,领口交叉,上衣襟上是金丝暗绣花纹,劲瘦的腰间束着一条白色玉带。外衣罩着一层白纱,将过于艳丽的颜色淡化中和,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时倾讶然地看着他,“松玉师兄,你怎么穿以前这种衣服了?”
“你睡傻了呀?师兄我一向都是穿这个衣服的。”
松玉走过来,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还有,你今天是什么装扮,怎么穿得这么素,一身白是要给谁哭丧呢?”
此刻,时倾穿的还是一身雪狐裘裳,颜色淡雅没什么额外装饰。
时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痛又好像不痛。
松玉倾身凑到她面前,拿着一把折扇在她眼前晃了晃,“真傻了?”
时倾一把按住他的扇子,若有所思,“我总感觉怪怪的,可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松玉握住时倾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别管那么多了,赶紧走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等她做什么?
时倾不明所以,迷茫地被松玉拉了一路。
很快,两人来到宗门的无道殿。里面已经站着好几个她熟悉的人。
“弟子见过掌门、无垢仙尊。”松玉行了一礼,时倾也下意识地行了礼。
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蓦地抬头。
无垢仙尊,也就是师尊他不是已经仙逝了吗?
那上面坐着的人又是谁?
可是,大殿之上坐着的的确师尊,他依旧穿着素爱的雪白衣袍,长袖飘飘,慈祥的目光瞧着她。
时倾心中震撼,忙扭头看向左右两边。
右侧男子眉眼修长舒朗,肤色白皙如雪,温润如玉,他规规整整地穿着宗门服,宽肩窄腰,气质沉稳又显得飘逸脱俗。
在他左手边,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身材挺拔,脸部棱角分明,神色淡漠。
两者分别是大师兄负雪,二师兄天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1
和云倾一样,两人都是被云起宗的掌门抱回来的,自小就在这里长大。
只是不同的是,被养在掌门门下,大师兄则是由无垢仙尊教养,也就是时倾和江巍同门直系大师兄。
见到负雪,时倾眼眶一热,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尽数涌来。
“师兄!”
负雪只听到一声呼唤,正要抬眼,怀里已经扑上来一个人。
女子柔软的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勒得他居然喘不过气来,那架势好像怕他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一样。
“大家都看着呢,小师妹你这么大个人不知道不害臊。”
负雪眉眼舒展,嘴上调侃,话语却是带着掩藏不住的温柔之色。
掌门和师尊交代了他们一些事项,接下来就是他们几个人待着。
江巍英气逼人,高挺鼻梁下长着一张刻薄的嘴巴,“就是,小师妹长得都快追上我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幼稚。”
“要你管!”
时倾将头埋在师兄负雪宽厚的胸膛前,声音自缝隙中溢出,闷闷的,如同黄梅雨,湿冷又带着哀愁的悲凉。
周围的其他师兄师姐都在调侃她。
衣襟处传来滚烫的湿润。
负雪讶然垂眉,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时倾的头,声线清亮又动人:
“小师妹可是受了委屈?片刻不见,如今怎么哭得像个泪人一样?”
“大师兄,你是不是死了?”时倾抽噎。
上方空气振动,男子低笑出声:“小师妹你在说什么呀?师兄活的好好的呢。”
他将时倾拉出怀中,弯腰低头看她,笑道:
“你瞧,师兄是不是站在你面前?”
不知何时,时倾早已哭得泪眼朦胧,视线一片模糊,又哪能看得清眼前所思之人。
可她确信,这个人就是她的大师兄。
然而,纵使眼前的人如何宽慰劝导,时倾依旧觉得万分难过。
“师兄,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我知道错了,师妹知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你们能不能别走?”
“师兄......”
他们走后,云起宗一蹶不振,师兄弟走的走散的散,昔日繁华鼎盛一时的门派再不复当初。
留下来的师兄师姐苦苦支撑维系,平日里还要清理宗门废墟,除了日常治疗时倾的眼睛,大家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不能像往日一样关照她的情绪。
那几位师兄师姐分身不暇,时倾知道,如今自己不给他们添堵就已经是极好。
所以,每次松玉师兄为她治疗时,就算是再煎熬,她也暗暗咬牙坚持。
每次忍得满头大汗,还要笑着说不痛。
刚开始不习惯看不见,每次在房里走动都会磕着碰着,身上到处是泛紫的伤痕。第二日稍微一碰,酸疼得她直掉泪。
那些日子被痛苦拉得格外长。无论白昼还是黑夜,她总是一个人蜷缩在孤寂的黑暗里,像只困兽被锁在了过去,只能靠着回忆一遍一遍舔舐伤口,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和岁月。
这样的日子久了,时倾也就慢慢适应了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修炼……
以及最后,要一个人死去。
明明,她往常最爱热闹,有她在的地方无不是欢声笑语的。
可是最后,竟然也逼得自己习惯了这样孤寂的岁月。
再后来,松玉师兄说她的眼睛难以痊愈,她也能淡然应对。
她能活着,已实属不易。
又怎能渴求更多?
可是这一刻,她生出奢念。
她想让师兄师尊他们回来。
积攒了五十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悲伤和委屈如雨后春草野蛮生长,蔓延到身体的各个角落,一寸一寸地挤占着她的呼吸。
“师兄,我好难过......我真的好难过.....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负雪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眉眼跟着哀愁,“师兄知道,倾倾很辛苦了,师兄都知道......”
话一出,时倾鼻子一酸,泪水再次决堤。
负雪最后抱了一下哭泣的少女,温柔的声音在头顶上呢喃:
“小师妹长大了......”
时倾嚎啕大哭,正欲伸手回抱,突然扑了个空——
她蓦地惊醒过来,睁开的眼泛着浅浅的雾蓝,纯粹得像海底琉璃,但是没有焦距,再不复昔日耀人的神采。
心中兜上巨悸,那些刻骨铭心的悲伤久久未散。
时倾眨了眨眼,不知何时,泪水早已从眼尾溢出,黏湿了鬓角,留下幻梦一场的痕迹。
身边的小狐狸似有所感,舔了舔她的手。
“醒了?”身边蓦地响起小雪的声音,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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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源自清·姚鼐《登泰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