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头疼过后,时倾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正处于恢宏华丽的宫殿之内。
看室内陈设,倒是与她在魔尊的宫殿有些相似。
可是方才,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后来魔尊追了上来,打斗、昏倒。
她顿了顿,垂眉沉思。
一片通体纯白透明的竹林,以及奇异的花香……多半有蹊跷。
现在不是梦境就是幻境。
理清思绪后,她正要出去,恰在这时,宫殿外传来缥缈的交谈声。
音色有些熟悉。
她顺势往柱子后面一躲,隐去身上的气息,静静观察不动。
“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可以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世间再无人是你的对手,即便是神仙来了也要注意夹着尾巴溜走……”
尖细中夹杂着几分嘶哑,像是从生锈的细管里被风挤出来似的。
“若是当初本尊还会信你几分,但现在想都别想。”
身穿华贵衣裳的男人神色冷漠,全然不理会他的说辞,径直越过台阶步入殿内。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团黑色气体在惊容身边盘旋,即使看不到面容,也能想象到他咬牙切齿的表情。
“本尊想反悔就反悔,你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本尊?”
惊容眼眸闪过暗色,语气带着冰冷之色。
那团黑气愣了一下,似是冷笑一声,暗含威胁道:“你最好别后悔。”
语毕,它转眼飞走。
“出来。”惊容往时倾藏身的地方睇了一眼,语气冷淡。
时倾大大方方走出去,含笑试探:“魔尊大人?”
惊容冷哼了一声,望着她莞尔的面容,想到什么忽然面目略微狰狞。
时倾不理会他的变化,站在几米开外,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那团黑气明显是混沌,只是比她上一次看到的显得有些弱小,能量没那么强。
惊容古怪的视线在她身上转了好几圈,良久才幽幽道:“玉竹花有致幻之用,其花香容易使人陷入昏迷,流离于一个又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之中。”
时倾点了点头,“所以,魔尊大人知道如何破解吗?”
“死。”惊容面无表情地吐出出一个字,深沉晦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要你死了,自然就可以醒过来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去?”
惊容瞥了她一眼不说话,自顾自地往里间走去。
这会儿见面,倒是没有喊打喊杀的。时倾多看了几眼,犹豫片刻,跟上。
拨开玎玲脆响的帘子,里面摆设的是更为稀奇古怪的东西,灵器、黄符、旗帆……各式各样的东西杂乱堆积在桌案和角落。
惊容目不斜视,明确往抽屉那边走去。
他蹲下身翻找,片刻后拿出一个玉匣,打开一看,一根骨头静静躺在里面。
时倾好奇地碰了下莫名熟悉的一面镜子,随口问道:“魔尊大人这里收集了多少法器?”
惊容从抬起头来,拿着那个玉匣来到她跟前,神色复杂,用力一捏,东西瞬间成了齑粉落下,粉末尚且扬在空中,些许沾在了两人的衣袖上。
男人狭长的眼睫毛扑闪,眼眸深处划过一缕暗色,薄唇勾笑,意味不明。
时倾不明所以,不解地望着他。
下一秒,头晕目眩,场景瞬间变化。
-
“师尊,醒醒......”
睁开眼,却见一身常服打扮星璇摇着她,眼神关切。
头部刺痛难忍,时倾撑着坐起身,一手揉着太阳穴,一面观察四周,杉木房梁,简单红木桌子。
“这是哪?”嗓子还很沙哑。
路星璇弯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这里是客栈,前日师尊喝醉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足足睡了三日呢。”
喝完一杯热茶,太阳穴的钝痛淡了几分,时倾想了想,问道:“客栈?醉酒?”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客栈喝醉酒的应当是蔺舟才对。
路星璇自然地坐到她身后,娴熟揉着太阳穴按摩,“那酒是三日醉,师尊喝完就不省人事了,这几日都是蔺舟师兄在照顾您。”
“蔺舟师兄?”
原本闭着享受的双眼蓦地睁开。
路星璇表现无异,笑着道:“对啊,师兄可担心了,一刻钟前刚离开......”
咚——咚——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断她的话,路星璇雀跃地起来,“肯定是师兄回来了,弟子去开门!”
来人的确是少年打扮的蔺舟,站在门口跟路星璇说了什么,她点头离开。
蔺舟关门转过身,不紧不慢向着床这边走来,坐在一个简陋的小板凳上,乌黑的眸子闪过几分嫌弃。
时倾不由上下打量他,眼眸微动。
两人相坐无言,良久,“蔺舟”先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师尊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师尊”二字在他口中好像一块麦芽糖,格外粘牙。
时倾抬眸,脸上漾开笑意,仿若春风拂柳,“方才听星璇叫你师兄,为师很是欣慰。”
“蔺舟”淡淡地瞥她,“嗯”了一声。
时倾睁着璀璨晶莹的眼静静地凝视他,晨日朝阳斜射落入其中,清冷的眸子浮动柔和的波光。
“蔺舟”耐不住这异样的目光,眉头不禁轻蹙。
“对不住。”时倾忽然认真道。
“什么?”蔺舟一脸困惑。
光线落在女子的眼皮上,纤长的睫毛敛下一块阴影,尽数挡住眼里的情绪。
“让你们为为师担心,真是对不住。”
她笑了笑,视线落在桌上未喝完的那杯茶水,声音有些轻,好似抓不住的风筝:
“这家客栈的三日醉太浓烈了些,稍微一沾,便叫人长醉不醒。”
“蔺舟”循着她的视线,忽然提议:“不如,再喝一次?”
时倾笑了起来,“好。”
他当真下楼提了两坛满满当当的三日醉,利落地放在中间的桌子上,眉梢微挑,“喝。”
时倾下床坐在他对面,开封,酒香缭绕,辛辣中透着一丝丝香甜。
微微一倾,再度扶正,酒液覆满素碗,无一滴溢出。
时倾眼神示意蔺舟,自己端起一碗,仰头饮尽。
举止投足意外的豪爽,“蔺舟”不禁多看了几眼。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微冷的触觉落到身体内,不消片刻胃中燃起一片灼热。
酒气经由血液蔓延到身体各处,麻痹大半神经,竟意外地令人感到欲仙欲醉的欢愉。
女子姣好的面容渐渐泛起一丝绯红,可眼神依旧清醒,她望着蔺舟,“你怎么不喝?”
“蔺舟”面无表情,学着她的动作一饮而尽。
虽然香甜,但是酒液中有着些许颗粒,磨着喉咙,有种粗糙的不适感。
“这酒不好喝,不够辣。”蔺舟评价道。
时倾淡笑,又往碗里斟酒,“你莫非喝过更好的?”
“蔺舟”接过,端在手上并未喝完,语气带着无法掩饰的倨傲:“那是自然。”
魔族的红颜骨就比这个好喝,只不过这次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喝上几坛。
略微惊异的视线自然投到对面的女子身上,她一碗接着一碗,喝得脸颊酡红,迷离的目光转过来,含情脉脉,与他见过的样子迥然不同。
惊容下意识地错开,定定地凝着手中的碗出神。
说起来,从囚魔阵中出来后,虽然魔族有些人窥觑王位,内战不止,但是这些事务大都是由伽厌操办,他的时间倒是充足。
他要忙的事情,好像都是与眼前这个人有关。
无知无觉地抿了一口,狭长的眼眸倒映着女子的面容。
如果真的是为了报复一剑穿心之仇,完全可以在她昏睡的时候动手,又或者是在竹林一击致命而不必带着她出来。
明明有无数机会摆在眼前,可他却一再犹豫不决。
当初为了获得力量同意与混沌共处一体,就表明他这个人绝非“正人君子”,随心所欲、不择手段才是他的本性。
混沌想要借此吞噬他,他自然有所察觉。
蔺舟,就是他的后路。
选取了最靠近心口的一根肋骨,日夜用心头血喂养成人形。
后来因为混沌,他被众多修士联合封印,事情脱离掌控,溢出的只有一魂一魄。
于是,残缺的一魂一魄变成了蔺舟。
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云起宗的弟子。
蔺舟死后,魂魄回归本体,力量收回的同时,不可避免的多了一段记忆和浓烈的情感。
每次见到那个人,那些记忆闻着味就涌出,毫无防备地侵扰他的情绪和行动。
向来自恃强大的魔尊,竟然也会因为俗世的情感所牵绊?
若是蔺舟倾慕的人值得他爱也就罢了,可现状是他被人辜负,因此殒命。
惊容的面色越来越沉,郁闷倒酒,又是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水洒在下巴处,他随意一抹,愤恨恼怒的目光射向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像是几百年没喝过酒的老酒鬼,碗里就没有满的时候,面色越来越红,眼尾绯红绮丽。
熏人的酒香越来越浓郁,醉醺醺的氛围叫惊容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恨,还是作为蔺舟在恨。
狭长幽深的眼眸微眯,一把幻化出来的匕首悄无声息出现在手中,他站起身,缓缓靠近时倾。
“你醉了,师尊。”
许是喝了酒,第二次念着这个称呼顺口许多。
时倾一口饮尽碗中酒,毫不意外呛了起来,咳了好一阵,堪堪停下。
惊容扶着她起身,时倾早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浑身瘫软无力,大半个身体都靠着少年,脑袋自然抵在他的胸膛前。
柔软的、带着酒香的身体蓦地接触,惊容一僵,左手虚扶女子的后背,右手握着匕首不动。
女子陡然往后栽倒,惊容眼皮一跳,下意识捞她。
砰——
重物落地的声响。
两人一同砸在地板上,惊容的手臂还枕着她的头,坚硬的骨头硌得疼,他推开醉醺醺的时倾,她的脑袋撞到地上再次响起碰撞,以及短促的惊呼。
惊容揉着手的动作滞了半秒,毫无歉意转头看她。
许是那一碰撞惊散了几分酒意,她睁着水润的眼,缓慢地眨动几下,迟疑地道:
“蔺舟?”
明明嗓音清冷,此刻却带着迷茫的软和,轻轻柔柔,稍远一些都听不见。
两人脑袋挨得很近,话一出口,酒香便缠到另一个人脸上。
惊容莫名口干舌燥,眼下才觉得这三日醉丝毫不逊色魔族的红颜骨。
女子半睁半耷拉的眼皮,困极却不愿阖眸。
这张脸长得倒是好看,难怪蔺舟会一见钟情。
下一秒,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也是蔺舟,脸色黑了起来。
拾起落在手边的匕首,侧身面对她,瞳仁划过暗色,冰凉的匕首自上而下,最终抵在女子起伏的心口。
好似有所察觉,时倾蓦掀起眼皮,蒙一层水雾的眼定定地看着他,“你是蔺舟吗?”
语速缓慢,意外令人感到珍重意味。
被她忽如其来的话语打断,力度松懈几分,惊容似笑非笑,反问:
“你觉得呢?”
酒意上头,时倾两腮绯红,眼眸惺忪半垂。
“那你姑且是蔺舟吧......”
不知是方才喝的酒发挥作用,还是这个名字扰乱了心绪,惊容难得生出几丝恼怒,他眼神忽然发狠。
“你喜不喜欢蔺舟?”
时倾眨巴眼睛,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一问不答。
“说呀,你喜不喜欢蔺舟?”
男人的声音低沉,如同夜色的凶兽一步步诱人深入危险。
然而时倾只是望着他,酒香翻涌,他几乎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倒映在那双眼里。
残留的几分少年模样,墨色的马尾凌乱,凶狠又似期待的表情......
心脏重重一跳,惊容下意识想要逃离,动作引起的衣角摩擦声盖过了她的回答,匆匆掠过的一眼,只望见她翕动的嘴唇。
那是一个字。
具体是什么,他没有听见。
惊容心中懊悔,调整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你方才说什么?”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他的右手上,牵引着他以及那把匕首,抵在自己的心脏上。
“蔺舟,”她直勾勾地注视他,一字一顿道,“杀了我。”
眼神纯粹清明,哪还有刚才的朦胧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