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初春没有花红柳绿,春天积雪开始融化,白天太阳出来了,房顶上的雪水,顺着坡面淅淅沥沥的滴个不停,等到太阳下山了,温度就会降到零下,屋檐就会停止滴水,慢慢的形成一条冰柱,我们这叫“冰溜子”,就连散水处也会堆积起圆锥形的冰疙瘩。这个时节也是物质最匮乏的时候。
这年的初春,村委会望着这一望无际的白灰相间的土地,亟需解决村民眼前的问题。1974年物质还不够丰富,过年才能开一次荤,村民脸色都跟菜叶子顺嗮了。为了解决吃肉难的问题,村里决定每个队自己养猪,过年时候可以杀了,实现猪肉自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时候,四月十五日,刚刚过完清明节不久,风暖草未熏,村里开会决定,盖一个大型猪舍,原来的太小了,没有规模,并向大队部申请木材支持,大队部四周的杨树,分给村里十棵,需要村里自行安排砍伐运输。
清晨太阳冉冉升起,把它暖暖得阳光注入到了春天这振奋人心的新鲜气息里。一碧如洗的天空,干净的清凉。尹二子赶着队里的两匹大马,吹着口哨,左手弹着响指,右手摇着鞭子,喜笑颜开?昨夜下了一夜雨路面泥泞湿滑,马蹄子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驾着母亲结婚时候用过的大马车,车上坐着三队队员,一路銮铃奔向大队部。村道两侧家家院里的果树竞相开放,一堆红杏出墙来。
真是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一夜,昨个我看就是个花骨朵,尹二子边甩着鞭子边说。
可不是,你说这诗人写的真对啊,什么草色遥看近却无啊,我作为老农民我都没观察这么细,狗剩子眺望远处那绿丝丝的大队部,若有所思的说。
咋滴狗剩子,你也看书呢?二十多岁还老农民了?刘忠讥笑着问道。
咱哪有那本事啊,家里有一本唐诗,睡不着觉就看一眼。狗剩子发了一圈烟,划着火柴自己点燃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长长的吐了出去。
哎呀过滤嘴香烟,快给我一根,尹二子兴奋的说,左手已经伸向身体后侧狗剩子坐的地方了。
队员们士气高涨,劳动使人团结,忘记了勾心斗角的瑕疵。都在闪闪发光十多分钟就到了。爷爷和队长把够粗和够高的树上做好标记,我们队伐五棵,剩下的五棵树是另一个生产队的。因为昨夜下雨,地面非常湿滑,大家齐动手分工明确,有专门砍树拉锯的,也有专门锯掉枝杈,再把圆木锯成指定长短段的。我们这儿没有森林也就没有林场,都是根据砍伐小树的经验,砍伐大树,像这样几十年树龄的大杨树还是第一次。大家伙采取的方法是,在树根部先锯至树中心一条缝,然后在这条缝的上十公分处斜着锯到近树中心,与横缝形成一个四十五度的斜角,然后在开口一侧沿着树从左至右锯一圈,当然要循序渐进的加深,在斜角背侧的锯缝里,一点一点打入木楔子,继续从前面的斜口开锯,要时时留心。第一根第二根树都很顺利。第三根大树有点斜向上生长,因为斜口在内侧开,那么就应该倒向内侧,爷爷刚刚组织完把装好的一车圆木拉走,从树的侧面经过,此时树倾斜了没有咔嚓声轰然倒下,爷爷脚一滑没有躲过这一劫,砸到了双腿,现场的血迹一直到来年春天还在。接着就是大家的慌乱,送去医院的,往家里送信的,往学校送信的。
奶奶在家慌了手脚,哭的直跺脚,一遍遍向门口望,家里看着大姐,二姐还有一岁的三姐,别说自己找不到省城,就是找到也走不开。母亲围着头巾,急匆匆的从地里回来了,队里正在搂草燎荒。母亲小跑着进了屋,屋里聚集了刚从地里回来,慰问的邻居,都在扼腕叹息。母亲镇定自若,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家里的事。安抚住奶奶,收拾一下,拿着爷爷和父亲的换洗衣服还有家里仅有的几十块钱进城去了。晚间后院的四娘来了,帮衬着奶奶做完饭,喂完孩子,又匆匆忙忙的回家了,家里还有方子大哥和祥子二哥,杰子三个孩子需要照看。
当爷爷一个月回来的时候是坐着轮椅的,因为出了事故,猪舍没有搭成,猪肉也没有自由。村里队里领导都做了检讨。
爷爷住院时候,村里的妇女基本都来过了,询问着如何砸到的,现在怎么样,最后再惋惜一下,奶奶一遍一遍解释着,从开始伴随着泪水,噙着泪水,最后没有泪水。这个饱经风霜的小脚老太太,眼疾更加严重了。爷爷出院回家后,村里的男人又开始一批一批的来,爷爷除了说事情的经过,还说了出事那天,刚一出门一泼鸟屎落在身上。唉换个日子好了,唉声叹气的说,最后变成了祥林嫂。爷爷走南闯北,开过染房,养过蜂蜜,卖过洋钉,连连创业连连失败,这个家再也没有回到他年轻时候的富庶。这个历经沧桑,还充满斗志的男人,说不清为啥人生会这样沉重和艰难,但这次真的被击垮了,。
家里更是雪上加霜,虽然爷爷是个半拉子社员,毕竟能挣来工分,也能给奶奶搭把手照顾孙女,还能分担院子里的活计,每天父亲需要上班,母亲去挣工分,奶奶既要照顾三个孩子的饮食还要照顾爷爷,双腿残废不但击垮的是爷爷的坚强的心,还有自理能力,奶奶瘦小,连扶都扶不住。只有等到中午父亲赶回来,服侍爷爷后,父亲在跑到学校上课,还好只有一公里。母亲的劳动量更多了,家里外边都是一个人扛,父亲能分担的少之又少。
爷爷变得沉默寡言,总是望向窗外,来人的时候侃侃而谈,人走了家里静的可怕,除了五岁的大姐和三岁的二姐能让爷爷露出久违的笑脸。还有就是知青王怀宇的串门,他几乎天天来,他与二大伯关系很好,二大伯在的时候只要回来,一定会喝两盅,四年前二大伯葬礼他站在岗上远远目送并烧了纸钱,算是送二大伯最后一程。爷爷出事之前他隔三差五会来,跟父亲跟爷爷很能聊得来。父亲很崇拜他,既是父亲的人生导师又是智囊。
虎年的岁尾,爷爷告诉放寒假的父亲,去城里问问舅爷,国家政策有没有变化,知青能不能返城。舅爷是城里的官,也是我家认识最大的官,奶奶家原来是城里有名的富户,据说当年打大炮时候知道对准的是老周家,又调整了方向。虽然没落了可是多读书的家风没有改变,舅爷趁着人才短缺进了政府部门。
两天后父亲手拿一纸回城调令兴奋的回来了。“只要大队盖章,这个就有效,他就可以回城了。”父亲喝了一口水,气喘吁吁的说。没等这消息隔宿,父亲又跑到高富路家告诉了王怀宇,他又跟着父亲跑来了我家潸然泪下,这个七只男儿刚强得汉子,无声的抽泣着。
第二天背着行李的王怀宇回家迎接兔年的到来了。从此这份情谊直到父亲去世才慢慢淡了。而爷爷的惨剧九三年在尹二子身上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