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岁尾的时候,庆大哥和平大姐年前来探家,既是看望奶奶又是为了过年祭拜祖先,二大伯和爷爷在一个坟茔地,每年过年的时候平大姐是一定会来祭拜的,正月十五送灯的时候虽然只隔了二十多里路,但是来回也不方便,就不回来了。随着年龄的增大奶奶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不好了,眼疾到了失明的程度,全天得有人照顾饮食起居。毕竟七十七岁了,大家也就欣然接受,就这样维持着。母亲说当年背着奶奶去大青山的时候,说是二十年寿命,不知道准不准,当时为了让仙家出手相救奶奶,就说奶奶还年轻才五十八,其实奶奶当时六十八岁,不知道用哪个年龄算的。看着奶奶现在的状态,估计是按照五十八岁算的了。母亲去东屯又要了一点烟土,为的是减轻奶奶的疼痛,也许奶奶能挺过来,毕竟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在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送走了虎年,迎来了暖暖柔柔的兔年,母亲属相为兔,为了这个本命年,母亲内衣从上到下都是红色,说是本命年犯太岁,琐碎的事情多,红色可以杀一杀这太岁,尤其母亲给自己和家里的每一位成员购买了“踩小人”的红袜子,可见母亲的重视程度,母亲不迷信,但是没有一样“说道”不照做的。
大年三十母亲摆完供饭、上完香,祭拜完祖先,按照惯例父亲在年夜饭开始之前要先放爆竹,这爆竹的响声预示着这一年的顺顺当当。姐姐和弟弟跟着父亲拿着六个二踢脚来到院子里,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我是不参与的,我趴在窗台上捂着耳朵看。父亲先点着放一个,震耳欲聋的响声伴随着“吼吼”的叫喊声,在父亲的带领下,每人放了一个,最后一个由父亲收尾,父亲把二踢脚摆放在院内矮墙头上,用烟就点燃了,呲呲闪着白花的火药捻子着完之后,二踢脚一飞冲天“咣”一声,没等喝彩,二踢脚竟然一个回旋冲破了玻璃窗,没错第二声是在屋里响的,响之前还伴随着玻璃的炸裂声——哗啦咣,母亲赶紧来看我,炸没炸到,又跑出去,安慰着父亲和姐姐弟弟“没事的,碎碎平安”,接着大家都低着头没有一点笑模样回到屋里,仿佛这一年真的有了太岁。大家进屋后,母亲跟大姐开始煮饺子,母亲大声说“哎呀没事的,哪有那些说道,高高兴兴的啊,过年了”,母亲的表情是家里的晴雨表,我们看母亲没有生气,也就不在意了。年夜饭过一会,晚辈会来磕头拜年的,母亲还是嘱咐了一句“这事不许跟外人说”。
正月初六天气干冷,但是艳阳高照,二大娘来了,二大娘每年是不回来的,自从二大伯去世后,二大娘回来的次数一只手就够数了。二大娘一进院子就喊着说“小义,大眼睛,妈咋样了?”,母亲一看,二嫂来了赶紧迎出去,二大娘是个干净利索的人,也是一个命苦的女人,二大伯三十七岁去世,孤儿寡母这些年,孩子总算都长大成人了。二大娘比母亲大很多,母亲搀着二大娘边走边说奶奶现在的情况,“三儿,叫你爸回来”母亲告诉三姐去三大伯家喊父亲回来。
二大娘每天都陪着奶奶,不唠嗑就是坐着。母亲若是出去干活,二大娘就教育我们“你那大舅二舅最不是人,看不起咱家啊,你们都记住了啊”二大娘咬牙切齿的说。应该是大舅和二舅鞭笞母亲的事传出去了,而且又添油加醋了。“妈,我看你一走二大娘就翻奶奶的柜”精明的三姐小声说。母亲只是“啊”一声意思是知道了。母亲知道二大娘一定是在找奶奶的首饰,就是父亲说要给母亲却一直没出现的首饰,十年前母亲背着奶奶去大青山时候,大姐在家收拾奶奶的小柜发现的,等母亲回来把首饰包给母亲看了。母亲赶紧告诉大姐哪儿里拿的放哪儿去,都没有打开,就当不知道。弟弟和我还有父亲有病那一年,家里没有钱治病,母亲以为奶奶能拿出来,可是最终大姨送来了六十元钱,奶奶也没有拿出来。母亲知道东西是奶奶的,想怎么样都可以,事情过去了也就没放在心上,现在二嫂找的一定是这东西。
十七是人七日子,大姐擀了面条,奶奶在烟土的作用下,坐起来了,精神好了很多,吃了几根面条,一碗鸡蛋糕,还能跟二大娘唠嗑。母亲看着奶奶好起来了很是高兴。母亲告诉二大娘奶奶好了,多住几日,又告诉大姐收拾屋子,给奶奶梳洗,就去西头赵文德“雇牛家”了。去年雇牛家费用还没有给利索,玉米钱回来的晚,第二天就过年了,按照习俗正月里是不好往外拿钱的,得跟人家说说,过了正月就给。母亲拿了一盆粘豆包就去了。母亲前脚走,二大娘一个小时后也走了,等母亲从西头回来,二大娘都应该到家了。母亲回来一看住了十天的二大娘走了,笑了笑继续干活了。
奶奶确实挺过来了,精神抖擞,前院的大奶也来串门唠嗑了,就这样一直到了农历二月中旬,奶奶身体都很好,感觉大青山说的二十年还有十年。二月初后院的二奶去世了,是在看牌的牌桌上去世的。奶奶拿着烟袋边装烟边跟大奶说“老二家走了,咱俩也得走了,听说以后走的得用火烧,这也没干啥缺德事为啥要过火山哪?”,这话没过一周,前院大奶猝然去世了。这以后的一段时间奶奶就总让发子二哥套车把她送乡里,她找二大娘有事。三月中旬奶奶身体就又不行了,跟母亲说“我这次是要走了,留不住了,这个家多亏你啊”奶奶说一句缓一口气。母亲劝着奶奶不要胡思乱想,这次也没事,兴许是吃坏了东西。“我这脚凉了,腿也没有知觉了,等到凉到心就该走了”奶奶闭着眼睛说。
情况越来越不好,就给乡里二大娘家和市里二姑家送信了,外省的三姑打电话通知了。从早晨开始奶奶就已经剩下一口气了,奶奶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下午除了二大娘家所有儿女子孙都到了,奶奶已经顺着炕洞头冲西摆放了,奶奶最喜欢二姐,这天二姐没去上学,哭得眼睛红肿,二姐时不时趴在奶奶身边看看能不能有奇迹发生,母亲叫过来二姐,告诉她不许在往前去了,母亲说“人去世的最后一口气叫殃,是有浊气和邪力的,要远离,否则撵不走”。下午两点钟奶奶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老高大姑说“老太太有话没说完哪”,父亲和母亲赶紧到跟前,母亲把耳朵凑到奶奶的脸上说“妈!放心吧,家里挺好的,去找我爸吧”,奶奶听见母亲的声音,脑袋微微的向声音这侧转了一下翕动着嘴唇说“我…对不…住…你呀!”这是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给我们留下了“一顿饭”然后就往生仙游了。就这样我们这个大家族三个月仙游了三个老太太。
奶奶是家族她这一辈最后一位老太太,母亲盛情招待了前来吊丧的宾客。王怀宇、舅爷领着小弟跟着刘刚去他家过宿了。留下的都是自己家人,按照老话七不埋八不葬,奶奶需要停灵三天,农历十九入土。
晚上八点多钟奶奶已经入棺,这时大门外响起了哭声,大家赶紧迎出去,是二大娘家来人了。“啥时候的事啊?”二大娘哭着问母亲,三姑和母亲搀扶二嫂进了屋里。大家又哭哭啼啼安慰一阵儿,把孝布按照辈分全都扯开戴上。这么晚了大家都忙了一天,母亲赶紧准备饭菜。按照常理奶奶七十八岁,这也是喜丧了,大家吃吃喝喝,只是庆大哥看着并不高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啊“老婶咱家得挪坟”庆大哥喝了一口酒后夹了一口菜刚送入嘴里说,“挪坟?这地没化透,老太太的墓打着都费劲,今年或者明年秋天再挪吧”母亲坐在桌子旁答复着大哥。“那不行,咱家没有大学生,老二这些年没考上就是坟茔地不好”庆大哥又喝了一口酒。爷爷生前留话另设坟茔地,所以第二年二大伯就从祖坟迁移过来了,也就是说我家的坟茔只有爷爷和二大伯。“那就今年秋天挪坟也行,这再打墓子就是两个”母亲退了一步说。“就这次,必须挪”庆大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往桌子上一掼,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全屋人都愣住了,母亲更是一哆嗦。自从爷爷去世后,庆大哥就不怎么来了,那是因为成家立业了,再说他家孩子比我小弟还小考大学远着呢?根本用不着着急,二大伯家二哥大学考了三四次都三十多岁了,也过了考大学的年龄了。要是我家着急挪坟还差不多,毕竟我们正读书啊。这时候庆大哥栽栽歪歪醉醺醺的就去院里奶奶的灵柩前烧纸磕头去了。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幕会是被认为是家里明白事理、顶梁柱的庆大哥所为啊!
月光下的庆大哥咣咣咣磕了三个头“哎呀我的奶奶啊”,这哭喊来自这么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就有点突兀了,然后就把父亲叫来“老叔,你对不起我奶,你得磕头”直着舌头吐字不清拽着父亲让父亲磕头,父亲没有反抗,给自己母亲磕头是理所应当,父亲刚磕完头要站起来,庆大哥竟然按住父亲没让起来,这是他亲老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老叔啊,母亲一看架势不对,赶紧过来挡住庆大哥拽起父亲“你老叔身体不好,这两天累够呛了”母亲推着父亲进屋回头说着。“你他妈最不是人,你不孝心我爷我奶,我爷是喝药死的,我奶有病也不给治”庆大哥语出惊人哪,不但说了脏话还泼了脏水,母亲最不能容忍的是谁提起爷爷的死,至于是谁挑唆说不孝心老人的她不知道,但是作为亲人不知道奶奶是如何被照顾的吗?爷爷是怎么喝药的吗?太令人心寒了。“庆子你?....”母亲忿忿的不知道此时应该回怼什么。“这回必须挪坟,我要把我奶背出来”庆大哥说完这句话就去开棺材去了,大家冲上去就拦着,往屋里拽。谁也没有想到,另一个骂声惊起了,喝了酒的发子,站在我家大门口破口大骂,刚开始所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着发子边骂边往屋里走听明白了,是说三爷喝药自杀,三奶这也不是善始善终。村里有红白事最怕这样借酒闹事的人,没想到轮到了我家,母亲无心打仗,自己家有事就怕越闹越大,她问心无愧,母亲嚎啕大哭起来要冲出去理论,被二姑、三姑拦住了。发子一看母亲没出来觉得自己有理,越发觉得占了上风。老实的父亲都愣住了,不知道发子为什么,也不知道他算什么,来我家闹事,父亲想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责骂发子“滚回去,你算干啥的”,没想到这一句话惹怒了四大伯,四大伯当即从炕上站起来,这四大伯老实的出名,这是掏坏招数?还是表明他跟发子更近,上阵父子兵。父亲吓坏了,母亲立马铁青着脸怒目圆睁,挡在了父亲身前,屋里都是一个姓氏的人没有人为父母说一句公道话,人善被人欺,人穷更被人欺。二大娘看着儿子闹事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啊,二姑家大哥也没有阻拦,眼看着事情的发展,发子、四大伯、庆子列着架子要打父母,不知道是要替爷爷奶奶讨回公道还是确实是挪坟,没有商量的余地直接要武力解决。二姑、三姑吓得直哭,母亲多希望有个抵挡风雨的丈夫,多想能有一个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的儿子,如果大姐二姐是儿子谁又敢呢?“都她妈闭嘴,你们算老几,我奶奶瘫痪时候你们伺候了?觉得我家不孝,我现在就掫出来背你家去”二姐拿着秦刀冲上了炕上,“活着不孝死了乱叫,都上这装孝子贤孙了,今天你们就试试,看我敢不敢剁了你们,没有你们我奶奶照样入土”二姐暴怒的嘶喊着。这时候三姐手握菜刀也上炕了,他们没有想到十六岁的二姐,十四岁的三姐会这么无所畏惧的冲上来挡在父母前面,有一天闺女也会站起来成为一道山墙为父母遮风挡雨,二姑家庆和子大哥,屋里所有的人赶紧拉住了发子和四大伯,平大姐这时候说话了“二啊、三啊,小孩子可别掺乎,快下来”。“能呆就呆不能呆滚出去”二姐手握秦刀如战神附体,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可是母亲和姐姐们都是被生活锻打的钢铁,我当时觉得二姐,三姐在发光。
而胆小如鼠的我,害怕大战爆发吓得直哆嗦,跪在奶奶灵柩前跟四大伯家的二哥一起守灵,浑身哆嗦加上烧纸的烟熏火燎呛的眼泪不停,都看不清棺材西侧的灰猫回来了,奶奶那只离家出走好长时间的猫来道别了,“比人强,只是道别不是闹事”我当时想。二哥看我一个劲的抹眼泪,以为我是失去奶奶后的痛哭流涕,后来说“小四儿哭的最伤心”,其实对死亡我没有概念,当时还没有对奶奶的不舍,只是烟呛得。
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开始的猝不及防,结束的稀里糊涂,庆大哥当场酒醒了道歉了“老婶我喝了点猫尿,我猪油蒙了心,我不是人”,第二天发子就来给母亲道歉了。在讲究孝悌的社会里,无论是谁都想有个放手指头的事儿头,凸显自己的忠孝廉耻,包括自己的亲人。母亲知道道歉是假的,昨夜的闹事是真的,拉架人的态度也是真的。庆大哥直到母亲去世才再次来我家,跪在母亲灵柩前长久伏地哭泣,诉说着他的亏欠,做着最后的忏悔,可能他也不知道当年到底为什么。如果世界上有什么办法能够把从前做过的事情一笔勾销,那还需要对过往的错误冥思苦想,无尽的忏悔吗?!
农历三月十九奶奶入土后,客人都走了。念杰媳妇给父亲送来了一捆烟叶。
“老婶咱问心无愧就行,至于别人咱也堵不上别人的嘴”念杰媳妇对母亲说。
“是啊!”母亲已经哽咽却还在控制着。
“这些年咋过来的,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啊,又侍候老的又得照看小的,家里外边一把抓,多难”念杰媳妇擦了一把眼泪。
“老婶,三奶虽然走了,可孩子都长大了,好日子啊开始了,我都听说了,二啊三啊能当家做主了,能给父母仗腰眼子了”念杰媳妇又破涕为笑了。
“我是真羡慕啊!”眼睛充满羡慕的神情看着我们几个。这个劝慰母亲的女人,也有感同身受的人生,也在劝慰自己吧。
念杰媳妇走后,父亲坐在炕上低头不语咬着指甲,母亲坐在炕上哭了,我们都默不作声的陪伴母亲,“我有闺女”母亲擦了一下眼泪下地继续干活,我想站出来的姐姐们已经是母亲的靠山了,发生了一些事看清一些人,那天的太阳又明又暖。
奶奶走的这一年七十八岁,总觉得这个岁数应该属于母亲。奶奶一周年时候,平大姐来了,手腕上戴着金镯子。当年也没有挪坟,第三年秋天才挪坟。
农历三月十六真的是个黄道吉日,这一天奶奶往生了,这一天大个老李大姑家的姑娘又结婚了,这一次她是二婚,小琴是村小的临时教师,原来的丈夫是村小的正式教师,小琴的父亲是铁路职工,小琴又是独生女。这家庭条件就很不错,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姑娘,所以女婿是上门女婿就是“倒插门”。大个老李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嘴黑什么话拿起来就说,不管你是谁,女儿的婚姻插手太深导致小夫妻感情没有破裂,但是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这第二个女婿也是个家庭困难的小伙子,没有脾气,对丈母娘言听计从。纵使丈母娘如何看不上,说话怎么黑,都不会顶嘴。可是就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儿,也在丈母娘的家常呵斥中慢慢的不正常了,几年后,他会偶尔的歇斯底里发脾气,拽头发,就这样南堰河又收了一个人。
母亲说丈母娘看姑爷应该越看越顺眼哪,看来不能一起住啊,不能指手画脚孩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