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七月份放暑假,顶着热辣辣的大太阳,呼吸都觉得是件困难的事儿,还要跟着母亲去大地里摞猪菜。母亲和姐姐们都拿着两个丝袋子,因为瘦小我只掮着一只同样大的丝袋子,跟在母亲和姐姐们的身后。虽然不动都是一身的汗,但是也得穿长袖,头和脸都包起来,在山里来回穿行尤其在玉米地里,玉米叶子割人是不含糊的,进到地里就我这个头正好割到脸,只有弯下腰头稍微向下倾斜才能割的轻一点,被玉米叶子伤到会“痧挺”、痒,几天也缓不过来,尤其二姐植物性过敏,一个农家闺女不能碰触植物任何部位,这个名称也是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的,当时我们都羡慕嫉妒。
玉米地里热气灼浪,湿热沉闷,仿佛有人扼住喉咙,呼吸不畅。虽然炎热也没有阻挡我们劳动的热情,这次多摞一些猪菜,至少两三天不用再干,而且得未雨绸缪,家里有个大缸,一米六、七的高度,小时候我就想如果谁掉进这个缸里,拿哪块石头能砸开呢?摞回家的猪菜,用玉米面熬上几锅装满大缸,万一连雨几天,家里的猪也有东西吃。低头干活没有抬头透过玉米叶子看天,玉米叶子唰唰声变大,风刮得紧了,而且凉风由阵阵,变成了狂风直吼。眼看一团乌云翻滚着从西南边往东北扑腾腾跑过来,老话说的云彩往东刮大风,云彩往北发大水,母亲迎风感受两秒,看了看乌云,喊着我们“赶紧往家跑,大雨来了”。我们根本不抬头啊,垂直方向横穿玉米地往大道上就跑,深一脚浅一脚的大步跨过垄沟踩着垄台。一道亮光闪过,轰隆咔嚓震耳欲聋的雷声就来了,气喘吁吁的跑出玉米地,跑到大道上,每个人都丢盔卸甲如同逃兵一般,满身玉米碎叶。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的砸向地面,细细的干土被砸出了一个莲花坑。翻墨的乌云下,一条圆锥形的乌云垂直插入地面,“龙吸水”母亲气喘吁吁喊着,领着我们往家跑,这龙吸水啊就预示着这雨非常大,呼呼的凉风猛刮过来,稀楞楞的雨点砸在身上,刚刚因为一身汗黏在身上的衣服,被风刮起,一阵冷飕飕啊。我们跑到了进村子之前的小桥上的时候,母亲放弃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场雨是躲不过去了,雨点没任何过渡,老天直接就端着盆泼过来了,霎时间我们都透透的了,雨大的如同站在瀑布里面了,都睁不开眼睛。时而有什么东西砸在我的肩头,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在我脚下,首尾抑扬乱蹦着,“鱼、鱼、鱼,妈”我大喊着,那时候在我们这儿下雨时候天上下鱼儿这很平常。母亲说“龙吸水”吸的都是大江大河,鱼呀虾啊都吸上去了,有时候会把一湖水都吸走,雨停后又满了。大姐、二姐、赶紧拿出一个空袋子,往里面拣鱼,今天的雨特别大,这鱼就特别多,迅疾的雨下了二十多分钟就结束了,太阳出来了,大地升腾着热热的雾气。不但我们在拣鱼,村里人都出来了,如果不想多拣一些,就在自己家院子里拣就可以,多一点就得往南来,在草甸子或者大道上。这场大雨给我们带来了一场难得的欢乐。
雨过天晴后,我们肩扛手抬着这胜利的果实往家里走。刚要进院子,屯西的尹二子来了,“老婶,老婶”尹二子跑过来叫住母亲,母亲看着慌张的二子问“咋地了?”“我家二丫没了”,我们歘一下汗毛孔炸开。母亲赶紧让大姐把东西拿进屋,赶去老尹家帮忙去了。
尹二子家住在村子偏西侧,我家门前这条路不是东西笔直的,在他家东门直接就断了,如果这条路不拐弯就得从他家院子穿过去,因为开了磨米机作坊,来磨米的车子可以直接进院儿,这条路稍微拐弯从他家南侧走过。他家的邻居是姚家,姚家大门冲着南开,那条南北的路到姚家大门就断了。我想一定是先有房子后有的路,否则土地有都是谁会选在这个地方。听老人说一条路如一条直线从大门插入院子的叫路冲,对家里的老二不好,门前的路可以是横着的,但是如果是一条断头路直冲大门就是煞,当时这两户人家都年轻谁又会相信呢?再说孩子这么大就没有个什么事啊。一般人家怕犯忌讳也就不再提起,而且这都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证过啊。
他家的二丫,十七岁了,从小体弱多病,农村人家娶媳妇都喜欢要人高马大的强壮有力的,说话响快的,可这个二丫扶风弱柳,俗话说丫鬟的命小姐身子。郭胖子媳妇是很厉害的,按理说娶二丫这样的姑娘是不会同意的,奈何她儿子是个有主见的小伙子,在小伙子眼里谁不喜欢面如芙蓉,声如百灵的女孩子,而且尹二子家也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家风不错,开了一个磨米机作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年初大家就发现二丫跟郭胖子儿子好上了,这也正常一个村的还都在西头,也算青梅竹马,两家人也愿意,两个人也不避讳,大多数吃过晚饭,他俩一起去南堰河溜达,穿过草甸子,兜一个大圈,有时候趟过小河,有时候折枝野花,没有过分的卿卿我我。南堰河有时候也会有其他人在那捕鱼捞虾,看到这对小年轻的,会有人用小石片打水漂,有时候为了吓他们一下,咕咚一声一块大石头投入水里,他们也发现不了到底谁干的,只能划了一下身上脸上的水珠,生气的说“讨厌的人类!”,“缺德啊”,连气带笑的责骂撇石头的人。每到这个时候,郭胖子儿子就会说“别生气,都是闹着玩的”,就这样在那些眼红的小伙子瞩目下,两人又一起回去了,这个两小无猜的二人,每个人仿佛都看到了秋天作为新娘子的二丫,二丫大眼睛双眼皮,古铜色的皮肤略显翘皮。
阳光竭尽所能穿过婆娑的枝叶,星星点点的把绿色的小草用斑驳金粉点缀,照进树缝的阳光寥寥无几,清风摇曳忽明忽暗,透过摇摆的绿叶山墙,一个小伙子正在捕鸟。春暖花开时候,二丫就日渐消瘦,恶心,挑食严重,喜欢吃鸟肉,郭胖子儿子每天都捕鸟,收获满满。她妈以为这孩子应该是偷吃禁果了,本来要到秋天举行婚礼,这得准备提前了。母亲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就进行了诊断,慢慢的两人一起出来的次数就少了,都是郭胖子儿子自己出来,是为了打鸟。过了三个月,这孩子仍然呕吐,还没有显怀,这时候坐不住的尹二子说,赶紧领孩子去医院吧,看着不太像怀孕。第二天,父母带着二丫坐着绿皮火车就去医院了,简单的化验之后结论是——“肺结核”,本来肺结核在那个年代是能够治疗的,父亲就是肺结核彻底治好了,后期只是保养不要累到就可以了。但是二丫彻底耽误了,已经不需要治疗了,父母带着绝望、自责、懊悔领着二丫回来了,回来以后,这对父母就像丢了魂魄,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希望是误诊,希望有奇迹,忐忑不安的一个月后,二丫就停止了呼吸。母亲说二丫走的时候,面如桃花,根本不像去世的人,像是睡着的美人,可能不是因为房子,可能是因为她是花姐吧,花姐十八岁老天就会收走了。
二丫刚走没有两个小时,他家邻居姚家老二上吊自杀了。老姚的媳妇跟大褶子一样肩膀栽楞着,未婚之前是正常的,新婚后正赶上挨饿,大家都挖耗子洞找粮食,她就找到一个黄皮子窝,大家就告诉她不要挖,说是“这位”不好惹,她确实没有挖洞取粮,却拿着铁锹把洞口拍了一下,洞口就塌方了,往回走的时候就觉得左肩膀有东西特别沉,顶不起来,第二天就左低右高了,看了好多“外科”说有个黄皮子长年累月趴在肩膀上,这左肩就栽楞了。姚老二,从小长得就像个女生,一个比女生更像女生的男生,长得也很秀气,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前几年就鼻子总出血,总是头晕,重活一点干不了,总是躺着,别的小伙子基本不感冒,即使感冒也就三天两天就好了,他会很多天,伴着发烧。农村的父母没有知识,一切全凭经验,小孩子鼻子出血,仰一会儿头,凉水洗一洗就好了,可是这孩子鼻血越来越频繁,而且很难止住。在农闲时候去了市里检查,结论是——“白血病“。两个孩子都曾看过“外科”,无论是刚出马的刘文媳妇,还是远道的和尚,舅舅也烧了替身,但都没有灵验。农村人平时没有病,身体有什么小恙全靠挺,同尹二子一样,老姚父子回来的时候如同霜打的一样,老姚知道,平时他看不上的这个妖娆的老二,按照医生的话说,除非奇迹否则是留不住了,巨大的治疗费用,家里承担不起,只能是用偏方继续维持,过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算一步了。姚老二二十岁了,老姚从来没有想过要给孩子娶妻生子,眼瞅着孩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结婚生子已经不再考虑范围了。疾病晚期如万虫吞噬,刺入骨髓的疼痛,就像宋奎母亲一样,真的是疼痛得超出了常人承受的界限。前一天晚上还跟他母亲说,他要走了,他本来是一只甲鱼,他要回到水里了,在南堰河能找到他。可是这南堰河有鱼有青蛙,就是没见到有甲鱼。在听到二丫走了后,这孩子在屋里上吊了,以前的老房子是房梁是裸露的,就这样,在老房子里,在家里顶梁上,一根绳子了结了性命。小时候我总在想,如果老姚媳妇拍一拍左侧的肩膀说“嗨!老伙计,救救我儿子”兴许看在这么多年感情的份上就搭把手了。
老姚说“这孩子终于不疼了!”。
四年之后三丫嫁给了郭胖子的儿子,生活非常完满。
老姚听从了老话的建议,在大门南侧砌筑一段石墙,作为挡煞的屏风,自此以后风平浪静。尹二子不信这一套,其实他家只要把大门改成南侧就可以,他不相信真的存在神、鬼、仙,同母亲一样他相信良心摆正就可以。可是几年之后他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付出了代价。
一阵瓢泼大雨之后,烟霞漫天飘渺,生出悠然出尘之象,我们村同一天失去两个花一样年龄纯粹的孩子,今天是七月二十一,农历六月十五,一个属于鬼节的节日。云霞雾霭金光升腾,他们应该去的是瑶池仙境吧!
包产到户之后,冬天粮食打完之后,需要送公粮,我家的送公粮都由母亲和大姐去,打完粮母亲和大姐,早早的就跟着车走了,全村每天送粮得都一起出发去乡里,有时候凌晨出发,后半夜能回来,公粮是有等级的,多少个水,最后都会折成钱款。根据多年的经验,母亲和大姐每次都拿着香烟,准备随时顶上去,就为了水少几个,这样也会差不少钱。
知道谁家啥时候打粮,这屯邻就会自己拿着筐去帮忙,这样才能在自己打粮的时候,人家也来帮忙。母亲和大姐就这样,穿梭在各家各户打粮的战斗中,我家没有男劳动力,母亲和大姐都去帮忙,到我家打粮的时候可能会换来一个男劳动力。打粮这关好过,毕竟我家可以出两个人,送粮就很难了,粮食装车左邻右舍就帮忙了,可是到了乡里粮库,如果有熟人你可以不用排队,从出口进去直接少验几个水,验成一等粮。如果没人就得在那里排着,有时候凌晨出发,第二天凌晨回来。排到自家之后,要把车赶进粮库,一袋子一袋子倒在传送带上,这就是个体力活。其实粮库有专门的力工,但不是给送粮户干活的,是粮库自己的工人。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和大姐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香烟,嘴还要甜甜的叫大哥或者大叔。大姐说,三九天把能穿的都穿上了,脚冻的像猫咬了一样,哭着直跺脚。这次送公粮特别顺利,上午十点多钟就回来了。大姐一进屋,看见已经彻底失明的奶奶正在外屋地的酸菜缸边上,从酸菜缸里用枯干的手慢慢的捞出酸菜邦,右手哆哆嗦嗦的撸一下,然后就往嘴里送,没有牙的奶奶,根本撕不开也咬不断,一条酸菜邦吃的时候嗓子里一半外边一半,直在那里干呕,大姐看到了,哭着说“奶奶你干啥呢?”,奶奶听见了大姐回来,有点惊慌失措,毕竟不想让孩子看到,有所担心,虽然父亲在市里上班,可是一大家子人需要养啊,奶奶知道家里条件困难不想再添什么事了。“我呀就是有点心火烧膛,想吃点酸的凉的”奶奶抿着缺牙的小嘴笑笑的说。大姐赶紧把奶奶扶进屋里,奶奶坐稳后,姐姐赶紧跑出去,正巧母亲回来了,大姐含着泪跟母亲说着奶奶刚才的举动,母亲拿出十块钱,让大姐赶紧去老董家小卖店,不一会大姐买回山楂糕、山楂雪糕,绿豆糕,回来给奶奶吃上。其实那时候家家都一样,我家条件已经很不错了,二姑夫有时候从市里来家里,会带来毛花、苹果,二姑夫一个月会来家里一次,有一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小舅子,家里活都靠母亲和这几个孩子,二姑夫只要是有空就坐着绿皮火车来干活,从来没有怨言。进院就开始干活,打扫院子,收拾柴垛,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活都干。奶奶有个小小的储藏柜,里面都是好吃的,这些好吃的都是我们愿意吃的,可能奶奶不愿意吃,但是母亲也不让我们动,有的时候东西都长毛了,总感觉那淡绿色的毛毛也阻挡不了我们吃的欲望,只是母亲宁可扔了,也不让我们吃。有了这一回之后,奶奶的储藏柜里又多了一样——山楂糕。
命达命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