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的堰河也不再年轻,越来越瘦了,三口日夜不停的泉眼,已经有一口停止奔流了,另外的姊妹泉工作量也日渐减少,科学的说法是水位降低了,玄学说法是灵气减弱了。逢年过节只要是遇到喜庆的事都会来打泉水,只是秋收的时节会暂停,秋收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也是最忙的季节,村里人路过泉眼的时候会喝一口或者打一壶带到地里去喝,为劳累、喜悦的秋收加一把力气。南堰河面宽的地方流速缓慢,窄的地方又会加速,像一位十五六岁的娉婷少女,在原野里想着心事走走停停左右徘徊,所思到伤心的事就放慢脚步,平静时闲庭信步,开心时又跳跃欢唱,南堰河窸窸窣窣的支流很多,漫滩在阔大的草甸子里。
秋天收拾庄稼的时候,大队部就在天天开会研究这校办工厂的事情,现在是继续砥砺前行还是在没有负债的情况下清算结束。工厂成立近三年,每年都盈利,但是盈利的不多,不足以支撑继续走下去,如果继续坚持也可能会越来越好,随着政策越来越好,经济提升,坚持住可能会有转机。也可能每况愈下会有负债,毕竟工厂跟大队的集体资产进行捆绑着,如果工厂负债,那么大队也会有负债。牛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大队部终于经过多轮会议产生了一个结果--停产闭厂清算。村民都不理解,轰隆隆的机器天天响咋能不挣钱,赶上挂锄或者猫冬时候家里闲人都可以去干活挣钱,母亲就去过玻璃管厂,流水线作业,母亲很喜欢去工厂干活,说比去地里干活轻快。轰轰烈烈的校办工厂就这样随着朔风凛凛,伴着所有人的惊叹可惜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结束了,被记录在了村史里。
校办工厂黄了,这意味着父亲失业了,父亲头疼于种地的劳累,父亲是真不爱劳动,也不会,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学校还是教书。闲下的这段时间,父亲也加入了秋收的队伍,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拾掇过庄稼了,父亲刚到地就拄着下巴颏说“啥时候能到头啊?”,阳光映照出厌烦、焦虑和岁月的皱纹,没等开始干活就发愁了。母亲向来不计较,只是父亲如果在家待着,不来地里劳动,左邻右舍也会笑话的。“老叔,走啊抓泥鳅”狗剩子站在大道上喊着父亲,“走啊老舅”大来子、二来子都在望向我家地喊着父亲,母亲看着不愿意劳作的父亲,趁这个机会赶紧说“去吧,再打点小鱼”父亲就跟着这个“打渔晒网”的队伍出发了,这队伍边走边一点一点的壮大。我们村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去南堰河的小枝杈翻泥鳅,网小鱼,没有包产到户之前形成的习惯慢慢就传承了,大家喜欢打渔,更喜欢吃泥鳅。一群小伙子老爷们呜嗷一顿喊,每年这个时候村里人空前的团结,不再有--勾心斗角,不再有--气人有笑人无,即使你一手不伸只是旁观,结束时候也不会空手而归,同样会得到一盆。
泥鳅不是天天都抓,活确是天天都有啊,正在父亲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王怀宇、刘刚在年根的时候回来了,各自都有了家庭后,也就不再回来过年了,只是年前都回来看望奶奶,在这个家住上一宿,与父亲喝酒聊天。王怀宇已经从大学调到了市委上班,人才嘛到哪都是人才,虽然地球没谁都转,可是有人家可能转的更好,因为笔杆子厉害,被借调到市委了,后来也就彻底调转关系了,恰巧舅爷也在市委秘书处,这样王怀宇跟我家的关系就越来越密切了。“去市里吧,我给你找一份工作,先干临时工,以后再说”王怀宇喝下一口酒,哈了一下跟父亲说。“不用,老叔跟我去做买卖,咱俩珠联璧合,一定能闯出点名堂”刘刚目光中充满了殷切希望,好像父亲真的是个人才,父亲加入他的“团伙”他就能功成名就了。父亲有些文化,初中毕业,有过跑业务的经历,去市里找一份工作并不难,只是具体是干点什么,战略眼光是没有的,只是冲着自己喜欢去的。
“西厢园饭店知道不?”王怀宇面向父亲问道。
“知道,那饭店在市里数一数二啊,就是没吃过”父亲有点惋惜的口吻说。
“我吃过,确实不错”刘刚紧接着说。
“咱兄弟去哪吃饭的时候多,以后有都是机会,我认识哪的人,要不你去哪当采买,咋样?”王怀宇一看这两个人会错意了,以为请客吃饭哪,赶紧拦过话说。
“那可行,那采买在哪都是肥差,何况在哪?”刘刚这眼里看啥都是钱。
“能去就行,我去”父亲高兴的说。
就这么一顿酒父亲的工作就安排完了,虽然是个临时的,但是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父亲告诉母亲不要跟别人说去哪儿上班去了,就说去找份工作干啊。农村气人有笑人无的人太多了,市里住楼房门对门的不认识,可是这农村日子虽然过得是自己,但是看的是别人,亲人也一样:你可以好,但是不能比我好。这是人性,只是在农村更能看的真切,更能淋漓尽致的展示。
没有出正月,父亲就去上班了,开始每天都通勤,坐绿皮火车,早晨六点坐570列去市里,晚上569列再回来。随着对业务的熟悉,也挑起大梁了。饭店的肉、菜采买都需要早晨去,只有固定几样是在谁家订,其他都需要凌晨三四点去干菜批发市场现场采购,这样父亲就不能天天回来了。村里人就知道父亲去市里工作了,本以为是农家活也干不了,去市里混口饭吃,躲活去了。母亲领着我们在家,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春天活忙不过来的时候,大褶子大舅和老高大姑家的大来子都会来帮忙,母亲会拿出最好的食材招待。
大来子是高富路的大儿子,因为家里穷当年娶媳妇就费劲,经人介绍娶了八队来的大连的下乡知青,小女子长得还可以,就是有一些方言,不怎么会干活,有时候也打扮的粉香熏十里,母亲认为这都是在八队熏陶的。生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在知青返城的时候带着儿女就回大连了,这边也就剩大来子一个人,人老实但是是个热心肠,跟大褶子大舅一样,谁家有活说一声都帮忙,尤其母亲说一声,大褶子与大来子只要来我家,那就是座上宾,母亲自己从来舍不得吃啥,只要是帮过我家的人一来有啥就拿啥从来不藏着掖着。父亲不在家,就是在家我家也没有主要劳动力,需要左邻右舍帮忙,所以就是没有活,赶在父亲回家来,也会找来喝几盅。
除了大姐和小弟之外,我们上学之前都会天没亮就起来,先去摞一丝袋子猪菜才能上学,我们也就干点小活,农村的活永远都干不完,其他的活都是母亲和大姐的。因为母亲能干,有儿子的都想娶一个像母亲这样能干的,所以以后来我家提亲的人特别多,可是谁家也不想有像母亲这样的闺女,因为她累了,谁的闺女谁舍得啊。
一眨眼秋天到了,自从父亲去市里上班,大舅二舅对我家就不如从前了,原来有啥活,大舅就会让福吉大哥他们来,后来就能不来就不来,即使我们去找,也是搪塞有事就不来了。母亲说日子过自己的,谁家都不容易啊,咱自己能干,我想母亲也一定感觉到了。有一回父亲一个月都没回来,大舅拎着一颗白菜就来了,农村秋天时候会存冬储菜,入冬和开春没有青菜时候就吃这个。二姐一看大舅来了,马上迎上去,大舅长大舅短的,那个热情,就这场面谁能想到大舅三天两头的能见到呢?“你妈呢?”大舅东张西望的问二姐,“我妈去老尹家借啥去了,一会就回来了”二姐皱着眉头没有记起母亲到底是借啥去了。正说着母亲捧着个小铝盆进来了,“大哥,有事啊?”母亲看见大舅疾走了两步,“没啥事,就是想问问点别的”大舅看看院子里的大姐、二姐说,母亲马上就明白了告诉大姐二姐进屋去看看奶奶有没有啥事,是不是叫你们了。大姐二姐进屋就把耳朵贴到门缝上了,这么神秘任谁都想知道,藏不住这个好奇的八卦心了。
“咋地了?”母亲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问,“嗯,小义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吧”。
“嗯,一个月了”
“干啥呢咋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呢?”
“走不开吧,我也不知道干啥呢”母亲这时候还没有忘记父亲的叮嘱。
“听说啊,我听说啊”大舅欲语不语的。
“吭”嗓子发出这一声,是要开场说的意思,母亲盯着大舅,脸上有一丝担心划过,好像在等待大舅宣布她所不知道的父亲什么不好的消息。“听人说啊,小义让派出所抓去了,你不知道啊,具体啥事也没说”大舅观察着母亲的表情,等待着母亲听到这话的猝然。母亲一听是父亲的事啊,前些日子就有人传,二友子天天回来,父亲的情况一天不汇报,两天也是早早的,有时候回来都先来我家后回家。那二友子也去父亲那儿工作了,每天都回来,隔三差五的还往家里拿菜。母亲当然知道父亲是因为忙,二友子去父亲那上班的事,谁也不知道,屯邻亲戚太多,这么大的小伙子也多,父亲没有那个能力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即使是临时工。母亲为难了,不知道怎么跟大舅说,实话实说吧父亲还不让,再说就现在说父亲没事大舅也不一定相信。“没事,过几天就回来了,小义胆子小”母亲说,“那也不行啊,万一有事呢?”大舅还是担心的问着母亲。“这周不回来,下周我就进城看看,反正火车也方便”母亲用一句话彻底安稳住了大舅。就这样,父亲神神秘秘的一直在市里上班到秋天。
再说抵“雇牛家”费用的乌骓马,牵到大舅家就萎靡不振了,马越来越瘦,毛也失去了光泽而且掉毛严重,这么一匹好马而且作为家庭财产的一部分,要尽量抢救,一年请了几次兽医,花销不少也没能留着乌骓。乌骓马的离开对于我们来说是想念,是可惜,但是对于大舅是一大半家庭财产的损失。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每个时间段人所处的位置和心里都会对当年的事情产生不同的想法。这匹乌骓马刚刚牵到大舅家时候,大舅喜欢的不得了,这就是“梦中情马”啊!,每天也精心的喂养,但是马是属于大牲口,跟猪狗不一样,还是需要饲养方法的,虽然大舅家有一匹骡子,但是显然这匹乌骓很是娇生惯养,最后就剩一副架子彻底挂了。我仿佛看到傲然挺立、岿然不动睥睨天下的乌骓马咴儿咴儿嘶鸣悲啸几声后,腾空跃起冲向云端,回到属于它的上界,我没有亲眼见证乌骓马的离去,但童年幻象的这一幕却深深的印刻。
乌骓刚刚走的时候,大舅说“不行啊,还是不会养啊”自责的说,然后又买了一匹普普通通的马。一年以后这匹新买的马,茁壮成长,这样他就否定了自己饲养乌骓的方法不对这个想法,慢慢的从第一次喜得乌骓的喜悦,到失去乌骓的自责,现在的怀疑乌骓是带病而来的想法慢慢的成长扩大。一种想法的茁壮成长,会在心里生根也会结果。酒后有一次大舅质疑的问“你家那乌骓给我的时候指定有病,否则你能赔钱作价啊?”,父亲知道这是大舅心有不平啊,醉酒的人都知道,能说出话就说明心明眼亮,只是嘴瓢四肢不听使唤,看似醉话其实是心里话。父亲赶紧解释,我家不会养马,这确实是一匹好马,从生产队牵来也就在我家住一宿。但是扎根的想法谁又会听你的解释呢?
秋高气爽的时节,也该收割粮食了,就因为拉粮食,母亲跟大舅二舅关系就决裂了。我们这农村大部分种的都是玉米,这个产量高,好收拾,秋收是最忙的时节,赶在下霜冻之前必须把苞米拉回家、上囤,这样才不至于捂到地里长毛。开始说好,谁家苞米扒完了够一车就往回拉一车,我们三家的地都挨着,这也不算走冤枉道。结果每家干的活都挺快,大舅就拉完自己家一车,拉二舅家一车,这第三车应该是我家的了,大舅没拉,又去拉他家一车二舅家一车,这第二轮总归到我家了吧,没有,又去大舅家地里了,母亲哪能受这个气,自从父亲去市里上班,大舅对我家态度就慢慢的变冷了,可是“雇牛家”是要花钱的,你家粮食是粮食,我家的也是啊,母亲就不干了,跟大舅就干起来了,二舅就拉偏架,那马车已经在大舅家地里了,母亲跳上马车“不给我家拉,你就谁家也别整,烂在地里”母亲气氛的喊着。大舅手里拿着个马鞭子,亲哥哥啊,真能下得去手啊,抽在母亲的身上,“大虎啊,快下来啊”二舅妈和大舅妈惊恐的喊,大姐和二姐一看母亲去打仗了,马上冲过去,大姐知道这是自己亲娘舅,自己肯定不能动手啊,只有大舅打自己的份啊。跑过去的时候,二姐告诉大姐,一会要是打起来,咱俩分头抱住大舅二舅,大舅妈二舅妈指定不敢动手。这个场面真是二姐一手策划啊,漫山遍野收庄稼的人,都听见这边撕心裂肺的喊声,马鞭子的啪啪声,我们这一堆人都乱了阵脚。大姐按照计划抱住大舅,二舅没动手,只拉偏架,自觉理亏的大舅也气的气喘吁吁的,这尴尬的场面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机智的二姐说“大舅别跟我妈一样的,别气坏了”,二姐首先告诉大舅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妈,快下来,干啥呢,我大舅刚才就是去咱家拉去了,到这跟大舅妈说句话,你就心思不给咱家拉了?我大舅能吗?轮也轮到咱家了,这是我亲大舅啊,就是不整自己家也得先给咱家整啊”二姐先给大舅定个调子,然后就把事情转过来了。母亲一听这话,心里也佩服二姐这应变能力和心理素质啊,这要是别人家孩子,不帮着打仗,也得又哭又喊吓得够呛啊,母亲两只手在脸上擦一擦泪水,就从车上下来了。“走吧”母亲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两个字,就如同刚才所有的事都是幻觉一样。大姐搀着大舅的左胳膊,大舅笔挺僵直的站着,木雕泥塑般的面孔缓和了一些,赶着马车“驾驾,喔喔”两声,就给我家拉苞米去了。
有了这次之后,虽然大舅仍然是母亲的大哥,二舅仍然是母亲的二哥,但是心里的裂痕永远都无法弥补。而我们也知道即使亲人,你也得自己有,你过得比他好的时候他可能气你有,但是过得不如他的时候,他可能也会来欺负你。我这亲娘舅就是这样,在我二姐到了提媒的年龄时候,但凡媒人说有个好小伙子,大舅就会来我家说“这个不用看,过两天我领来一个你看看”,一直到二姐结婚,也没见到这个“完美无缺”的人,当年问大舅小伙子叫啥,大舅说叫姚远--遥远,真符合这个结果。
秋收之后,也就是冬藏之前,大舅说明年他家不出“牛家”了,让母亲再找一家吧,母亲也知道大舅是不可能在给我家干活了,就提前找了屯西赵文德家,因为我家没有男的主要劳动力,所以“雇牛家”就很费劲,这赵文德是个勤劳老实的农家人,能干活,年轻力壮的也就不在乎了。
生活就像被海水吻着的岩石,接受时而激起的雪浪、时而的徜徉,也要接受海水温柔的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