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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大殿里,燃香太久了,无论何处都积了厚厚一层香灰。三清高坐堂上,俯瞰着大殿下的苍生,以那神仙特有的轻蔑眼神。神像下的果盘里摆着供品,一如既往,有一个小道士负责定期更换,以示庄重。

只是大殿外的世界并不安宁,新的一批灾民正在冲击红漆木门,几名身强力壮的力士顶在门口,偶有簌簌的尘土从门上飞扬到他们头顶,但是他们不为所动。春天的气息似乎没有给他们任何欢欣,相反,只有混杂着干饥的悲号弥散天地,扯落下刚想萌发的树芽。

张处道也被拥挤的人流一路裹挟到了山上,懵懂的他并不知晓这些哭天抢地的大人们在愁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吵闹异常。而缓缓地,人群在一扇朱红色大门前被挡住去路,于是张处道也跟着大家一起停下来。止住脚步却没能止住人言,喧哗一浪高过一浪。

在鼎沸的人声之中,墙头上飘然出现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而伴随着他的到来,人群中骚乱更甚,声浪几乎压迫着张处道跪倒在地,他勉强抬起头,看到老人漠然的面孔,很冷。

“道长,开门吧!”

“道长,求求你开门吧!”

“道长……”

白须老者只是捻须摇头,看着黑压压的众人。这次冲击持续了数个时辰,有愤怒的饥民开始投掷石块,但无济于事。直到天色将暗,众人才遗憾地退去,留下一地脚印和棉絮,还有一只被挤掉的布鞋孤独地躺在那里。

张处道没有走,事实上,他也无路可走。爹娘死在了关中,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到了此山之下,更不知道将要去到何方,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言,都为时过早。他理应在星族的照耀下歌唱,却被压倒,祈求丰年而将亡。

墙头上的老人看见了迷茫的张处道,飘身而下,打量了他几眼,心中闪出怜悯。他俯下身子,伸出右手,轻轻地握住男孩干瘪的小手。他不应该这么做,但一瞬间福至心灵,于是这位白须飘洒的老者开了口。

“跟我走吧。”

紧闭了一天的红门缓缓打开,懵懂的男孩没有做太多反应,惶然间跟着老者进了门。张处道的前半段生命里,曾经很多次跟着别人离开,有些时候得到了一口吃食,更多的时候则是被欺骗而终。但此刻的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次将会永恒地改变他的人生。

在大门合上之前,他看见了上面苍劲的三个金字:

东莱山。

这山自古便有了海上第一仙山的美誉,长久以来超脱于凡俗之外,道士们在这里凿洞建宫,探求仙法已有数百年了。张处道听着这个在一天前还素不相识的老者的讲解,仿佛灵智未开般随意点着头,满心想的是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不知道这里能不能施舍一碗稀粥。

当这名白须老者的讲解进入第三个时辰后,张处道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他入山以来的第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能吃饭。老者愣了愣,随后伴随着善意的笑容,嘱咐身边的几个青年人为自己的小徒弟舀粥。张处道太饿了,一连喝了三碗,桶已经见了底。粥并不是很好喝,充其量只是撒了点米的水汤,但在眼下也应满足了。

老人就在一边看着,对着正在喝粥的男孩继续念叨了很多,但张处道只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当然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句话——“我叫阳清子,今后是你的师傅。”

于是张处道把这个名字记得牢牢的,尽管它听起来不像正常的名字,但是既然已经依稀听过很多四海来的名姓,“阳清子”三字似乎也处在可以被接受的名字范围。窗外斜斜插着一根竹竿,荫下一块同样狭长的阴影,酷似一根长矛。

崂山道士们是会法术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能念咒,会画符,腾云驾雾。作为山外凡俗的一员,张处道理应感到惊讶,甚至于阳清子也早就做好了他会激动而晕的准备,可没承想根本用不上。张处道并不在意仙人,兴许是因为年龄太小,他只能懵懂地看着仙气缥缈,心中装着五谷杂粮,没人能说这是错的。

阳清子最后爱怜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男孩,轻轻地抚着他的头顶,运下一道固本培元的气息。

“从明天起,你跟着我学习法术。”

张处道一直不明白,师父何以在红门口选中了自己,又何以一遍遍如此细致地教导他。张处道也不明白,为什么山上的师伯师叔,有着各自不同的怪癖,却又如此一致地沉默寡言,似乎只有自己的师父是个例外。

他如梦似的登上了东莱山,走进了太清宫,穿上了道袍,一切都像是预言过一样机械准确。倘若他走缓一天,就不会被祈愿的凡人推上山顶;倘若他再瘦弱一点,同样会被人们带着走下山去。但世界刚好停留在了现在,停留在小男孩站在红门外的这一刻。

冥冥有天意,漫漫道士心。

山上的生活节奏很慢,慢到了张处道不适应的地步。饥荒,战争,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日日在山顶上看夕阳,然后把红门关死,防止第二天早上饥民涌进这一方安宁的天地。

他也继续学着道法,长久的打坐之后也可以发出一两个火球,甚至让自己短暂的漂浮。阳清子每天都来指导他,将他看成自己的亲生孩子。只是敏感的张处道偶尔会看见师父眼底的一丝犹疑和哀伤。他不知道原因。

“每个修道的人都会遇到一道劫。”屋内,阳清子静静看着乖巧的徒弟,突然决定以这番话作为自己今日课程的结束。“每个人的劫都不一样。有的人会在打坐时走火入魔,有的人会突然丧失一生所爱,还有的人会在顷刻间心灰意冷不愿前行。你渡过了劫,才会有更远的路走。”

男孩点点头。太清宫里的香灰漫天飞舞,一如它过去与现在的模样。阳光从纸糊的窗户外射入房间,把一身道袍的阳清子照得熠熠生辉,他很想在晚年教好这个误入此门的男孩,作为自己年过百岁的养子。

阳清子在东莱山的地位很高,为了匹配如此高的地位,他理应薄情寡欲,一心入道,事实上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是自从那天在红门外看到迷茫的张处道,他就松动了封尘的冰。道士不应该这样,由是他相当不安,可压抑不住自己对徒弟的喜爱。

“师父,你的劫是什么?”张处道问,把老人拉回眼下。男孩低着头,等着阳清子的回答。按照惯例,和蔼的师父会在下一瞬回答他的疑问,但他只感受到沉默,半炷香的沉默。

“我在入道门两年后,全家人被流匪杀死,杀人者不知所踪,这是我的亲劫。”

男孩抬起头,看见阳清子闭着眼睛,不回应他的目光。

“那师父是怎么做的?”

“我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

张处道知道自己问的有些多了,但是口腹之欲被满足后,精神上总是会感到骤然的饥渴。他此刻的求知欲超越任何人,因为他终于得以抽出空闲来审视被荒芜十几年的脑海,而惊奇地发现一片空无。

“因为我是道士。”

风在狭小的房间里翻腾,一刹那,或者说骤然间,小徒弟就被推到了屋门之外。那扇木格门紧紧合上,隔绝出一方单独的天地。院子里很安静,只是偶有鸟雀在房梁上扑动翅膀的声音,夹杂着细小的啼叫,如在低语,低语着它们在道山上看到的一切。

正是仲夏。

张处道有个师兄,道号叫应然,张处道便叫他应然师兄。应然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披着一身泛灰的道袍,和张处道合住一屋,平日里负责照料这个小师弟的日常起居。

应然很少谈起自己的过去,也几乎不说自己因何进了太清宫,拜在了阳清子门下。他的法术并不突出,在张处道见到的道士们中,最多算做中等水平,如此似乎有辱师门。不过阳清子和应然似乎都不在意,那刚入门的小师弟也决定不多管闲事。

除了修道之外,他们二人会在某日轮值负责把整个道山打扫干净。对于道士们而言,这并不是困难的工作。捻几个手势,低语几句道咒,面前的尘土就能干净大半。在不言中,应然和张处道形成了默契,一声不吭地干活,从不相互干扰。张处道曾经奇怪过为什么山上的道士都是沉默的,却在不知觉间成为了其中一员。

和很多其他道士一样,应然也有怪癖。他见不得雨,每当阴雨天,他就会把自己锁在屋里,任谁敲也不开门,天晴后又像这事从未发生过般坦然。此外,道士们,尤其是小道士们常会下山游逛,但张处道从未见过应然迈出山门哪怕半步。问及缘由,他也一样闭口不答。只是有一次被张处道问得急了,他才勉强逼出一句解释,或许也不算解释。

“你得先有一颗道士之心,然后才能理解这一切。”

之后,任凭追问,应然也再不开口。

这话并不陌生,在张处道入山门不久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个站立在自己房门外一动不动的道士,听旁人说那是一位师祖,已经十年没有挪动半步。他不相信,上前拉扯半日,那人竟还是稳如泰山,直到阳清子来,急匆匆地把张处道带走。那时的张处道也问了几句,得到了一个相似的答案。

“你得先有一颗道士之心,然后才能理解这件事。”

张处道读过道士们的经典,却从来没提到过所谓道士之心。师父总是最好的提问对象,但是不管阳清子多爱他的徒弟,也选择了三缄其口。从而,张处道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慌张,似乎自己的身上少了些什么,让他浑身不自在。有几次他看见阳清子几欲张口,最后却又只能摇摇头离开,如隐瞒了天机。

张处道曾长久地感到慌乱,自己似乎比其他披着道袍的人少了几分事物,就像是混进山羊群里的绵羊,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却能被一眼认出。可当他想要抓住这种感觉,抽丝剥茧之时,其却又逝去,如同一个抓不住的梦,或者是一触即溃的气泡。所以,张处道也只能慨叹天命迢迢,然后垂首而立,默然无言。

说起应然,张处道曾在深夜,一个伸手难见五指的深夜里听见过悲泣。他没有挪动,甚至没有动一下自己的被褥。因为他分明听见,这是应然压抑的哭声,闷在自己的被子里,像是号角,回荡着,呜咽着。但是一早起来,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

红门之外的世界他已经许久未曾企及,饥荒大概已经平息了,也许九州重新回到了安宁。张处道偶尔也会站在山顶眺望,这次清扫到山巅,他顺势起身,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片连绵的萧黄,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登上的此山。回首眺望,则是背靠着的大海,恒久不变的波涛刷洗着海岸。祥和、沉默,他正渐渐习惯着这里。

应然也踱步上来,瘦弱的身体堪堪立在张处道身侧,一同远望而闭口不言。风正烈起来,呼啸着奔赴未知的领域。风是最勇敢的,不惧一切而只管向前。而大多数所谓的仙人道士,还是惧怕着死亡的到来。

张处道忽然记起了阳清子说过的话,扭头看着应然消瘦的脸,鬼迷心窍般,开口询问:“师兄,你渡劫了吗?”

应然仍是惯常的沉默,不去理会小师弟的问话,只是一个劲的向远山而望。张处道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如往常一般追问,而是和师兄一起赏这晓畅天色。直到斜阳陨落,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回转,晃荡着双腿走上下山的路。

“我在因洪水迁徙的流民中出生,勉强安定存活。六岁那年遇大河决口,偏逢暴雨,故乡漫灌。拜入东莱山后,曾下山采药,三遇骤雨,携泥石落,几近丧命。”应然似乎在自言自语,声音很低,但又恰好能让张处道听见。然后急匆匆地独自下山去了。

在很多年以后,张处道才知道。“劫”是道士们最私密的事物之一,因为这些所谓仙人自诩抛弃了凡尘牵挂,但仍然放不下执念和修行,所以劫才应运而生。同样的,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恐慌被外人看透,因为那是一个人最后能够摇尾乞怜的处所。应然能够开口,已是对他极大的信任。只是那时,他已经无力挽回此刻的无礼了。

月亮正逐日地圆润,普照着一切爱光和畏光的凡灵。与之相对应的,是漫步于道山的张处道,他的光仅够照亮心中的一处罅隙,而纵使他人费力,所可得的又只是平庸。他曾经怀疑过阳清子的选择,甚至现在仍不确定掌门是不是选对了徒弟,但既然走上了这一条路,莫名间依照着指领和这一方天地有了纠缠,纠缠到神魂,则也只能逆来顺受。

入秋了,风很凉。

“真正的道士是什么样的?”阳清子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张处道突然开口问。

老掌门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一脸真诚的徒弟,眉毛纠了片刻,又舒展开来,似是做下了某种决定。然后以一贯的口气,淡淡地说,“真正的道士没有七情六欲。”

显而易见的是,张处道并没能理解自己师父所说的,仍是保持着原先的表情。于是阳清子叹了口气,横下一条心,重新坐下。

“你要知道,任何赘余的情感都是于人无益的,真正的道士能够窥破这一点,然后把自己那些可怜的无用的感情找个容器密封,不让其们干扰到自己。这追求是病态的,你上东莱山,看见的那些不苟言笑的师叔师兄,都可以被称之为真正的道士,摒弃了杂欲的道士。如果你想要做——长老,乃至更高的掌门,必须要是真正的道士。”

“那个容器?”

“就是道士之心。”

话音刚落,阳清子就匆匆离去,留下小道士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默想。他并不意外,实际上,他早已猜到十之七八。但若是让张处道封锁掉自己的内心,变成一台冷静漠然的机械——他不愿这样做。更何况,他对道士之心的真实性抱有怀疑,毕竟,他看见过深夜里哭泣的应然。

他上东莱山至今,在喜悦和疑惑之后,愈来愈深地感受到压抑的存在。兴许是缘于阳清子所说的道士之心,人人都披挂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盔甲,躲在空隙中窥看着旁人。如果把太清宫和东莱山画在一张画里,张处道宁愿只给自己和师父点上几笔象征人的颜料,或许还能给应然略涂半点,至于那些弃情绝欲的其他道士,只能被墨汁稍微勾勒了。

难民中还是有很多见多识广的能人的,张处道就曾遇到一位。那人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与人争食被痛殴至奄奄一息。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费力地把他拖到阴凉处,待那人醒来,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张处道记着他说的一句话很久,“这一方天地,就是一出滑稽戏。”,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连饭都没得吃的人能够说出的话。而若论起更滑稽的,便是这奇人三日之后就饿毙了。

这一方天地就是一出滑稽戏。张处道咀嚼着这几个字,莫名感到有些好笑。他站起身来,整整衣冠,推门向前,走进自己的舞台。

没人知道瘦弱的应然在想什么,或者说道门里的人没有兴趣知道彼此的想法。遮遮掩掩,以道士之心搪塞。但是张处道能看见瑟缩在那深褐色瞳仁之后的情感,他和应然在日复一日的幽明中共处一室,即使师兄惯常地沉默下去,师弟也是可以窥看一些蛛丝马迹。

深夜,偏偏还是雨夜,张处道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的雨水不知道在冲刷着什么,也许是岁月,也许是苦难,也许是摇摇晃晃的人间世。应然在和他相对的床铺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借着微弱的尚未熄灭的烛火,张处道看见那被子如一座静止的雕塑。

他又记起那天下山的时候,应然喃喃自语的声音,那应运而生的水劫带走了这个现在的道士的近乎一切,而封予其道士的心灵和身魂。所以他才躲避着雨吗,因为记忆太过于伤痛。

秋雨冷寒,淅淅沥沥的水声渐渐弱下去,房里的烛火一点点变亮,是张处道慢慢点燃了每一根蜡烛,驱散了黑暗和阴邪。这又是叛经离道了,真正的道士为什么会恐惧和犹疑?但是张处道自认为无错,应然就是那种定义里的道士,经典上的纯洁,但他在更多的时候仍然会被自己看见人的一面。

一阵翻动声。应然在床上坐起来,默默看着点火的师弟。待后者做完了工作,回到床铺上坐下,努力掩盖着眼里仍残留着惊惧的师兄仍不发一言。最后还是张处道,觉得要给这漫长的夜晚增添一点余留的遐思。

“你就打算永远不见雨吗?”

应然摇摇头,道士摇摇头,青年摇摇头,搓着自己的手。

“从水里来,还是要回到水里去。”

闪烁着人的一面还是露出,又被所有者惊惶地翻回。应然捻了一个法诀,刹那间熄灭了师弟辛苦点燃的火焰,强迫着自己闭上双眼。张处道也没能再说话,他躺下,待天明而醒。

上东莱山已经两年有余了,当年那个瘦弱的菜色男孩,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披上道袍自有英武之气,略显怪异。他是学法术的人才,无论是符箓还是咒术,他都不在话下。但他仍不能像自己的师兄那样,得一道号,归其原因,还是所谓道士之心。

张处道不愿意拥有一颗道士之心。依他所见,人间热烈不可计数,就此封心心有不甘。阳清子不愿逼迫自己的小徒弟,日复一日地教授他各类法术。毕竟,没有道士之心并不会真正地影响些什么,除了得到一个并非必须的称号。或许仍有的麻烦就是,他身为掌门的弟子,本应作为接班人存在,现在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上。

张处道也没有渡劫,至少他没有经历过可以被自己认为是劫难的事物。阳清子说,这是因为他幼年受苦太多,苍天不知该如何超越曾经的苦难。每当此时,张处道就耸耸肩,露出一副不予置评的表情。

很难说明阳清子现在在想什么,捡了一个如此怪癖的徒弟,他究竟会如何评价无人知晓。但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是他给自己的小徒弟下达了一则任务,去天下的每一座道山参悟,然后才能回山。“一定不要着急。”阳清子叮嘱他,给予他漫长的注视。

路程需要很久,张处道从容地告别师兄和师父,两年多以来第一次迈出东莱山的红门。他看见鱼跃雁鸣,鼎沸人声,竦峙城墙和一马平川。如同上天要把过去十几年里,他疲于奔命而未能感知的景色重新在这半年里归还。他踏上一座座各异的道山,静悟和参想,在行走中度过了半年时光。

张处道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孩子,在灾民区摸爬滚打曾经送给他营养不良的身体,但同时也赐予了他异于常人的直觉和感官。因此当他再次回到东莱山脚的时候,他立刻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他很久没有在心里感受过慌张,而这一刻一切又再次回到他的身体,如同他又变成了两年前,那个身体孱弱面黄肌瘦的男孩。起初,是有着最大的鸦群在心底盘旋,而后被否定,但随即化成更多碎片,每一片都遮蔽着自己的内心。

他拖着双腿,伴着祈求,推开东莱山虚掩着的红色山门。没有尸山血海也没有遍地哀嚎,一个小道士惊讶地看着气喘吁吁面露惊惶的张处道,不知道这个年轻道士为什么如同刚奔命而归,有失仪态。

张处道却不管他,径直走向太清宫里,走向那一滩滩积重的香灰和高耸着的雕像。而当他站在宫内,除了上述二物,他还看见了东莱山的掌门,奄奄一息的阳清子。正坐在雕像下的蒲团上,斜斜拄着拐杖,笑着看他。

张处道不知道人可以在半年之内虚弱得这么厉害,瞬间抽空了一个人全部的精力,原本虽然满头银发但绝不衰老的阳清子,此刻看起来像半截将碎的朽木,在阴暗的地方苟活。张处道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也拿过一个蒲团,坐在师父的对面,微微抬起头,用着虔祈的目光,看向曾经白须飘扬的老者。他的记忆翻涌回三年前,那个红门外的人群里发抖的男孩,那个怅寥的午后,和飞身而下的仙人,只是他已老去。

“你要做掌门了。”阳清子率先开口,语气如同在讨论今天的晚饭。

“师兄呢?”张处道问。

“一个月前投井了。”

“那师父呢?”

阳清子咧开嘴,似乎想要大笑几声,但是虚弱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如同木板摩擦竹席一般的声音,全当是在笑。

“师父要去见你的师祖了。”

“为什么?”

张处道不傻,阳清子在他离开前至少还能活几十年,半年光景却落到如此,必然是自己刻意所为。而阳清子的嘴又抿在了一起,努力地挤起来,缓缓地,吐出几个汉字。

“你得先有一颗道士之心,然后才能理解这件事。”

张处道看着师傅的眼睛,里面没有戏谑和玩笑,甚至于不再有悲伤和解脱,只有慈爱,在道士眼里不应有的闪烁着的慈爱。他看见万千星斗自洪荒腾卷铺扬,延伸至寰宇之辽阔,而后又皱缩至一心渺小,颤抖着凝结。

老人往前倒下,倒在自己徒弟的怀里,倒在了左胸的肋骨之间。张处道叹了口气,深深地,把身子也倾倒在阳清子身上,放肆地大哭起来,湿润了那一头白色的乱发。张处道珍惜这最后一次哭泣的机会,因此他哭的肝肠寸断。如果这就是自己的劫,他愿意为此流尽一生的泪。

然后,他将拥有道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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