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鸥鹭不记得雨是在昨夜何时结束的了。
那雨昨日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声势之绵长,让李鸥鹭想到《百年孤独》里马孔多持续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的大雨。
可当如今天空放晴,正午的日光渗透进所能照射到的一切,那场不歇的雨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除了从地面上涌起的热浪以外没留下丝毫踪迹。
站点里通风与制冷极其高效,丝丝凉气自送风口填入站点内部,地处笔架山内部的71站点各区不显闷热,山体反将夏季的户外热浪完全隔绝。
因为室内空调过冷,李鸥鹭穿上了对他们这帮异常艺术研究员来说并非必要的白大褂。在与同组的璎粗略清点与分类着今日待处理项目的同时,她注意到今天的苏蕤显得格外心不在焉。
她在按thorns之前的吩咐给大家分配负责项目。这本是个简单的任务,可她完全没把心放在这上面。她一心二用地一边在列表上签名,一边时不时拿出手机看锁屏上的事件备注,那样子像是对即将要到来的事充满担忧。
未像昨日那般在打了照面时和李鸥鹭打招呼,在今天从走廊上相遇时,李鸥鹭注意到苏蕤在身后径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追向走在李鸥鹭前方不远处的特工和特工身旁的月兰。她跟着特工的步伐一同走着,同时低声向他问询。
苏蕤在问询时有多殷切,她在特工摇头表现出的决绝前就有多受挫。
“我本可以把你之前的行径上报给站点,但出于对你的理解与同情我放弃了。事情到此为止,恳请你以后别再这么做。”特工离开苏蕤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明显提高了音量,无奈却依然态度严正。
发生什么了?李鸥鹭内心抱有疑问。
当苏蕤不知第几次查看手机,李鸥鹭的好奇心终于迫使她偷偷瞄了一眼。
是工作临时调整通知。
内心拼砌理解了一下自己粗略一眼中所看到的几个字词,李鸥鹭现在似乎稍微能够理解苏蕤的不安与分神了。
你需要坚持。 Suri努力让自己的意识回流进身体,在内心对自己说道。
被Asriel揭穿拙劣伎俩没什么,如今无人能理解你又如何,你早已经历过因无法忍受情绪而遭所有人冷落远离的日子,如今这点小小挫折又怎伤得了你?
就在此刻,有人承受着比你更痛苦的精神折磨。这个人孤立无援,痛失所爱,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帮助她的人,为此你怎敢让她看见你的憔悴,因你而更加难过?
“Suri,Suri?”
眼前的璎捏着Suri手臂轻轻摇晃,当Suri抬起头,她发现璎眼神关切中暗含担忧,“你看起来需要休息。”
Suri眨眨眼,恍然间发现自己刚才又陷进了难以言喻的沉痛中。她摇摇头,礼节性地抿嘴做笑:“我没事的。”
“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分配项目。”璎伸手索取Suri怀中列表。“大家都知道你很不好受,但你不必太难过。身边人都会帮助你的,别让自己负担太多,好吗?”
“谢谢你。”Suri没有拒绝眼前人的善意。仍有人愿施以援手,这多少令她感到有些欣慰。
她将列表交给璎,走向自己在画室里的办公位置,思考如何面对将要进入站点的那位遗孀。
对待具有0级知情权的基金会高级员工之亲属,通常情况下若员工死于工作,基金会在为员工遗体尽量还原生前模样与去异常之后,会把遗体交由亲属处理。这个流程一般都由站点派遣人员将遗体或火化骨灰送往亲属所在地,不过也有例外。
要将一具经历大量改造的尸体带到常态社会下由殡仪馆火化显然不合适,而thorns的妻子又不希望站点直接火化尸体使得自己连丈夫的最后一面都看不见。
所以权衡再三,thorns的妻子希望能在站点内看上thorns最后一眼,再将之遗体在站点里火化,然后她才携带骨灰回家。
如今Suri脑海中尽是自己要如何对待thorns的遗孀——那闲暇时刻常常听thorns微笑着说起有关她的一切的妻子,夏澜。
她是见过夏澜的。
在恰逢基金会假期的二人结婚周年纪念日,Suri曾欣然应允照顾他们六岁的女儿Aurora,他们则在驱车将Aurora送往香港海洋公园后准备彼此去度二人世界。
在海洋公园一手轻搭Aurora肩膀、一手挥动着与Aurora向二人告别的时候,Suri看着那个举手投足温婉如水的女人,她的笑靥似朗晴下的微微凉风。
夏澜将在下午由站点专员接送至站点内。这之后,作为thorns曾经的研究助理,Suri会负责帮助夏澜在站点内完成一切事项。
她怎能承受这些。
届时夏澜将在道道关卡与监视下进入站点、在压抑的环境里动身去见丈夫的遗体、在自己孤身一人的情况下等待着丈夫被火化……。让她去面对thorns那被施以暴行的尸体……
无比焦虑地,Suri忍不住取下马尾上的橡筋让头发散开。她把橡筋绑在左手腕上扎上一圈又一圈,让它把腕骨紧紧箍住。手腕筋脉处涂抹的遮瑕霜被刮蹭,橡筋因此粘上了些许肉色。
Suri没有在意。
李鸥鹭看着苏蕤身旁的女人。
她着一袭黑裙,为掩盖憔悴而化了淡妆,尽管看起来疲惫不堪,但她的袅袅婷婷仍因优雅的姿态而被尽数展现。在与苏蕤交谈的时间内,她不断努力保持着理智与矜持,但身体仍不断发抖、频频以指拭泪。
在二人商榷好接着动身前往站点太平间时,坐在女人身边的乖巧女孩被留了下来。
女孩有着白皙而微微泛红的肌肤,和一头耀眼的披肩银发。她的睫毛由于特殊颜色而显得过分纤长,淡红色双眼似乎动过异常处理,因而瞳孔出现了华美如欧珀的变彩。
白化病。这女孩让李鸥鹭联想起幼时饲养的白兔。此刻她用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打量着画室。
不时有同事走近她给她糖果和自制的简易异常玩具希望逗她开心,但面对这些对孩子来说充满吸引力的玩意,她只是柔声向同事们道谢,同时轻轻地摇头、摆动那双小小的双手。
她还不知道实情。看着坐在苏蕤工作位置上的这个小姑娘,李鸥鹭暗自想到。但自己应该已经隐约猜到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吧。
似乎看腻了工作桌上的异常艺术品,小姑娘开始低着头用手指拨动自己深蓝色连衣裙上的花边。
注意到她身边放了一把小小的阳伞,且因光照频繁眨动眼睛,李鸥鹭按下鲸鱼台灯的开关,把范围颇大的暖色灯光熄灭。
无论如何,不要让她觉得你比她更需要安慰。
Suri身体紧绷。
“需要事先说明的是……林棘他的身体被那异术家做了非常多的异常改动,双眼被替换为石质球体、下半身被切去、内脏遭到掏除……”
Suri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一边向前走一边对身旁的向夏澜解释道:“因为这些改动,林棘他的身体缺失了大半部分……虽然这些在之前都已经说明过,但我还是想希望您能有心理准备……”
夏澜左手捂住嘴鼻,不断点头如捣蒜,眼泪自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滑落。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水晶戒指因此在Suri视野中屡屡出现,雕琢成环形的水晶中包裹了一根发丝粗细的丝线,此刻正在昏暗环境下散发暗淡的蓝光。
停在站点地下太平间门前,身后的随行人员向管理员提供了权限证明,然后管理员将太平间的门打开。
步入太平间内,天花板上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声,冷色灯光将太平间渲染得冰冷且压抑。似乎是因一早得到thorns遗体今日会由亲属领走的消息,thorns的遗体被侧身摆放在太平间冷藏柜之外的停尸床上,其上覆有一张纸一般的白色薄被。
随行人员走上前查看停尸床的标签,确认无误后朝Suri点头示意,走向二人身后开始等待。
夏澜一言不发,左手继续掩面,右手指向那张尸体被薄被覆盖的停尸床,回头看向Suri像是问询。
Suri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对夏澜表示确认。
随后Suri睁开眼,看见夏澜上前试探般将那床薄被掀起。在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后,一声夹杂着惊恐与心痛的哀嚎从夏澜口中传出。
夏澜双脚发软,以手支撑在停尸床上才使自己勉强不摔倒。她嚎啕大哭,伸手抚摸丈夫僵硬的脸,很快又捂住嘴,开始发出呜咽。
thorns胸腔内的光源奇术效果已被移除,如今夏澜只能看见thorns的胸膛内部空洞无物,石珠眼球被挖走,全部被移除的器官与被截去的下半身同样不知所踪。
那哭声催得Suri的共情开始工作,却又莫名其妙使Suri隐隐恼怒起来,生出令她自己都为之羞愧和疑惑的一股无名火。此刻眼睛开始熟悉地泛起酸意,鼻腔开始涌起一股灼热,不想面对这场面的些微私心和她强迫自己履行这一切的责任心纠缠扭打,织出了她现在面色凝重尽显疲惫的一张脸。
一直以来,Suri都试图回避thorns的尸体。
thorns被雕塑成雕像的惨状频频出现在她梦中,使她日夜无安。只消看上遗体一眼,那上面种种暴行造就的可怕伤口就令她不由得心悸和痛苦。如今,她终于不得已再次面对自己那待她如兄长的上司做成的雕像。
那让她骇然到不敢靠近的雕像。
让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拜托了,我就快要窒息了。这伤害着所有人的糟糕悲痛,我不想再继续深陷其中了。再一次,伴随着那熟悉的沉痛,Suri的意识开始悄然飘往他处。
她的眼睛仍如实记录着这一切,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捏拳放在自己心脏位置,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无法克制地如雨般下落。
女人来接小姑娘时已是下午四点。
她今天像是把一生的眼泪全都流干了,神情恍惚地捧着手中的钢制骨灰坛,即便面对当下迫切需要安抚和解答的女儿,也仍无法强装镇定去和她交谈。
仅仅说了或许会让小姑娘不解的一句:“给妈妈一点时间。”,女人便走到thorns曾经的办公位置坐下,将骨灰坛轻轻放在一旁后拿起桌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手指轻轻扫过合照摄下的thorns,眼睛看着那上面嘴角上扬的thorns良久不发一言。
李鸥鹭看苏蕤蹲下身握住了小姑娘的双手。
苏蕤对视着小姑娘那被改造过的宝石双眼柔声说道:“我知道Aurora现在有很多问题要问,但Aurora应该也看到了,妈妈现在很需要时间打理情绪,我们就先不要打扰她了?”
小姑娘把担忧的目光从母亲身上收回,回头看着苏蕤的眼睛轻轻点头。
“姐姐教Aurora画会在纸上游泳的小鱼好不好?”苏蕤把Aurora抱起,自己坐上凳子,让Aurora坐在自己腿上。
她在抽屉取来一张八开细纹水彩纸,又打开了自己的鸢尾水彩颜料。接着她握住小姑娘的手,拿毛笔去沾颜料,在调色板上加水稀释,接着将饱含浓郁颜色和水分的毛笔握紧,以笔的侧峰触纸。
不到几笔,一尾游鱼的轮廓就出现在画纸上,随形体初步成型逐渐起摇动身体,在细节的逐渐完善下开始在画面开始游动起来。
“姐姐。”小姑娘突然细声细气地叫了苏蕤一声。
“嗯?”
“我爸爸他现在在那个罐子里吗?”
小姑娘再一次把目光放向了母亲的方向。
女人的呜咽声让人心碎。
李鸥鹭看苏蕤通红的双眼艰难地试图忍住眼泪滑落。
“姐姐……姐姐先去一下厕所喔。”
答非所问地,苏蕤找借口将小姑娘轻轻放下,脸始终不让小姑娘看见,迈着迅速而沉重的步子落荒而逃。
是同情?亦或又是怜悯?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李鸥鹭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坐视不理。
在苏蕤离开画室后的半分钟后,李鸥鹭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软毛刷和落灰的小石膏像,动身朝苏蕤离开的方向走去。
坐在盖上马桶盖的马桶上,李鸥鹭窘迫又局促地听着隔壁隔间传来的诡异声响。
断断续续的磕碰声、持续不停的冲水声、毫无保留的低声嘶吼与哭喊哀嚎……
听着隔壁隔间里传来的动静,李鸥鹭不敢有任何举动,她甚至怕被苏蕤知道隔壁隔间里原来还有一个人。
刚才在画室里油然而生的行动力被一进入公厕便听见的声响所浇灭,她觉得自己此时不该靠近苏蕤。但在听到了这样让人哀伤的声音之后,李鸥鹭又认为自己绝不该贸然离开。
非常尴尬地,她希望苏蕤能早些冷静下来快快出去不要干出傻事,唯有如此,她才能放心离开。
听着隔壁持续不断的冲水声,李鸥鹭在马桶上抱膝蜷缩,让下巴枕在膝头。
她觉得苏蕤现在像是快要疯了,一个人到底是有多隐忍,才会变成现在这副糟糕模样呢。
这样的她让李鸥鹭不安,但更多地,这其中也夹杂着对她精神状态的担忧。
忆起今晨苏蕤在走道被快步离开的特工和月兰抛下时,她驻足转头,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明媚阳光的场景,李鸥鹭终于明白昨日那淅淅沥沥、将热夏染做深秋的不歇的雨原来并没有停。
雨一直在下。
并非下在窗外,而是下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