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日清晨韶龄想唤何鼎过来问清楚时,朱佑樘已经启程出京城数十里了,韶龄才知道这几日自己错过了多少重要的事,悔恨不已。
原来,皇帝连发诏喻,作为甘州指挥使姚英只好奉命出关应敌,没想到竟中了鞑靼小王子的埋伏,力战而死。消息传回京中,主战的梁芳与万安十分不安,生怕皇帝将战败的责任归于自己身上,于是示意司礼监太监韦兴向皇帝进谗言说陕西按察使李和举报余子俊借修边墙之便侵吞士族乡绅的财物,又与姚英颇有私怨,私下更换了守城的将帅,这才导致了甘州大败。
此时的兵部,马文升已经被贬去南京,无人再能力争。朱佑樘与几位御史冒死为余子俊辩白,惹得皇帝盛怒,不等工部前往调查,就以余子俊耗费财物,劳动百姓为由在他归京的途中将他削职,命其致仕归家。
昨日,朱佑樘又去乾清宫跪了半日,不仅没有改变圣上处置余子俊的决定,自己也被发配去甘州亲自监督军务,抵御鞑靼。自古副储少有亲自冲锋陷阵的,皇帝如此决定,在一些有心人看来是废储的信号无疑。除了太子,皇后也以管教不严之罪被罚闭宫不出,一时间,与东阁有关的众人皆人人自危。
韶龄默默合上朱佑樘留给自己的信,决定冒险进宫。
脱去钗环和华服,韶龄跪在太后的清宁宫前,殿门紧闭,韶龄一边叩首一边道:“太子不孝,罪在臣妾,恳请太后娘娘垂怜!太子不孝,罪在臣妾,恳请太后娘娘垂怜!”一连叩了几个时辰,殿门都没有开,蒋琮和禾儿上来劝韶龄,皆被她拒绝。从白天到傍晚,韶龄滴水未进,终于晕了过去。待醒来时,韶龄已经躺在清宁宫的暖阁里,身边却不见蒋琮和禾儿。
“醒了?”周太后威严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韶龄来不及多想,踉跄爬起来走到太后面前跪倒,泪水涟涟叩首道:“皇祖母,求您救救太子。太子他是冤枉的,余大人也是冤枉的,只有您能救他。”许久都不闻太后唤起,韶龄心下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却果见太后便在眼前,却不复以往的慈爱的神色,这才又低下了头去。
太后居高看了韶龄片刻,吩咐道:“起来吧。”说罢自己走到了殿中主座上。这时李广才从暗处走出,搬取来一只带坐垫的木凳放在韶龄身边。
韶龄并不起身,继续垂首道:“臣妾不敢。”
李广有些为难,太后摆手道:“随太子妃吧,你退下。”
韶龄这才抬起头来,望着太后道:“求太后救救太子。”
周太后正色道:“怎么,就这么受不得敲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个道理太子妃不明白吗?”
“可是他是太子,副储乃千金之躯,怎能轻入虎狼之地。”韶龄反问。
“人人都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但是对太子来说,若是不孝,便是不忠;若是不忠,更是不孝。太子遵君父旨意,为君分忧,为国戍边,这是成全忠孝的大好事,太子妃难道要拦着他做个不忠不孝之人吗?”太后说。
韶龄轻笑了一声,问道:“是么?那敢问娘娘为何姚英经营甘州数年之久,还是战死沙场?甘州缺粮少兵,边墙未齐,太子不过带了几百亲卫,怎能抵御鞑靼数万大军!”
韶龄胸中有些滞闷,忍住眼前的眩晕,向前膝行了两步,扯住太后的袍角,仰首诉道:“娘娘,太子这是去送死啊!”
周太后扯回袍角,怒道:“胡说些什么?”
韶龄依旧不依不饶,死死拉着太后的袍角道:“娘娘,黎庶有冤,尚可告于州县;官吏有冤,尚可告于三司;可是太子有冤,却不能求告于君父。这是何等的郁闷!”
周太后回头无奈地看着韶龄,不知是想扶起还是想推开,终是道:“你先回去吧,圣上已下旨让李东阳暂领甘州指挥使了。”
李东阳暂领甘州?不等韶龄回味过来,周太后就转身走进后殿去了。韶龄也不等人过来相扶,自己缓缓站起身来。禾儿和蒋琮这才从殿外进来,禾儿轻轻拍了拍韶龄身上的浮土,蒋琮则慢慢扶着韶龄往外走。
在回到东阁的时候,蒋琮扶韶龄下了马车,韶龄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抓住蒋琮的手腕低声道:“蒋琮,太子有没有另外交代什么?”
蒋琮依旧维持着扶她的姿势,小声回答:“鹤龄少爷曾对娘娘说:“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这是鹤龄出发去哈密前的话,蒋琮怎么知道?“你监视我?不,是太子。”韶龄注视着蒋琮说。
蒋琮依旧不变姿势,语气却十分诚恳:“娘娘,东阁周围有多少双眼睛,谁也说不清。如今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殿下留下亲卫,也是希望娘娘好生保全自己。”
韶龄放开蒋琮,望着东阁东面的天空,今天已近月朔,一弯下弦月挂在天上,形凋影瘦,映得门外树影森森,下面仿佛藏着那些难以逃脱的暗箭和阴谋,摇摇头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果然,虽然圣上只是让李东阳“暂领”甘州指挥使,但还是有人提出了抗议:“一则太子千乘之躯,轻入虎狼之地,万一变生不测,则家国两误,悔之不及。二则自古储副不预军政,何况甘州方面有太子堂兄李东阳并哈密、甘州两卫大军,其瓜葛丝牵远非旁人所能想象,应加百倍小心。”
抗议者未发的言论,皇帝自然也听懂了。虽朱佑樘因维护余子俊一事开罪了天子被贬边关,却同时犹如蛟龙出海乘云起,猛虎下山带风来。甘州方面的十万大军也给了朱佑樘绝对的力量与朝廷分庭抗衡。而抗议者的目的,皇帝也清楚无疑。或苦心孤诣、未雨绸缪,或深思熟虑、高瞻远瞩。
然而无论如何,此时大明朝的太子朱佑樘已经在数百亲兵卫士的护送下,驱驰于离京去国,北上边陲的路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