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下了秋天最后一片落叶,它飘啊飘,飘到一个书生文人的桌上。
他满怀悲情地捡起那枚叶子,举起对着窗口,看其干枯的叶脉。深感这枯黄的叶脉正如同长安的运脉一般。
端起身旁的碗盏,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此人是长安有名的文化学者,顾长仁。
窗前的纸上密密麻麻,桌前的纸卷,案台上,房间满室的书架上,成团成堆的纸卷书页。那些都是他发表的文章。
花胡子老人又靠在大沙发上,他累了。闭上眼,思绪忍不住跳动翻飞,就像炉火中跳动的火苗一样。
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强大繁荣的盛世,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召唤出来的魔鬼了。贪婪,腐败,懒惰,剥削,欺骗,压榨,冷漠,代之以以往巨大的活力,充斥了整个长安的社会。曾经美好的田园诗般的关系都被破坏了,所有的一切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被斩断了。人们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交易,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其它的联系了。正直真诚的小伙子,在婚姻中被问及他能提供多少经济价值和情绪价值。一个德艺双馨的女孩,要被周围人教导先认清自己有多少颜色价值,再匹配进入什么样的婚姻市场。一切美好故事的桥段,在梨花树下的相遇,在青砖细雨一个屋檐下躲雨,都被嘲笑成妄图实现阶层跨越的白日梦。甚至一个老农舍身救下落水嬉戏的孩子,一切人情感呼之欲出的神圣发作,被淹没在利益主义的冰水之中。且不说为什么一定要有阶层,阶层之间为什么不能跨越,我们只看到了一群人,对自己已有的一点点现有的财富沾沾自喜。他们眼红更多的财富,却又安于现状。他们瞧不起没有和他们一样财富的人,生怕自己沦为和他们一样的“可怜人”。它们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企图用钱来换取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用金钱来贬低别人职业的尊严,它真的试图抹去一切向来受人尊敬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医生,作家,警察,教师。他将人的一切动机抹为向钱看,而不是其它的某种神圣的感情或将自己融入某种伟大神圣事业的愿望。普通人表现出极大地厌世主义,他们不满于当下的生活,却又不愿一股发奋的做出改变,只是一日复一日的重复简单的易得的快乐中,在低阈值的粗浅娱乐中,渐渐失去把握底层尊严的力量与愿望,而又陷入越来越愤世嫉俗的恶心循环。
他寂寞、悲哀,怀疑,,对长安民众所处黑暗现实,世人的弊病,长安文脉的弊病,感到痛切。如今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关键是要造民心,雕刻精神。长安需要一场启蒙运动,来洗清它的奴才像,不争像,无关像。哪里有一个契机,一个点?可以以它为依托,完完全全,深刻点中旧奴才相的死穴。把尊严的内核注入到他的大脊骨中,让这个古老的民族一瞬间真正站起来。去掉颓废的眼懿,强盛虚弱的颈骨,手握长剑,重新站起。站立,眼中精微,坦然面对未来一切之未知黑暗中的潜在的危机挑战。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向窗外,减字万般楼。窗栏雕格,木羽随风。一阵落叶又轻轻飘过,落在他的窗棂上。“枝丫”一声,门打开,门后探出一个书童的身影。
“顾先生,门外有一个先生携枫叶求见”
顾长仁点头,门外走进一个身着长衣的大汉。他将帽子秉在胸间,微一行礼。
“顾先生,人都到齐了,册子也已经都印好了”
顾长仁接过大汉手中厚重的印版模具。那上面以反写的文刻着这样几个大字。
“长安印社”
他抬起头,眼神精微地看向大汉,后者回以同样庄重的礼节。
“那我们开始吧”
一个身着九品青衣男子走过广仁街,正是杜慎言。他一手提着包袱,走起来跌跌撞撞。那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所有行李盘缠.
在城头目送妻儿远去,一个人回到长安城。他不是不想走,而是觉得,他还要做些什么。他一生不得志,却未放下对为生民立命的嘱托。他要去找新事国君,企图能有个官位。他必须有事情做,哪怕是最小的事情。
旧宅已经卖了,换的地钱粮全部给了家里,希望她们能够平安,过的舒服一些。他在这里,还有另一个缘由——他在城中,便是长安的官,即令流弹横飞,随时都有杀生的可能,但只要他是官,就还有话语权。有他签下来的字符,便没有一般盗贼敢惹,在这乱世中,这是他能给予她们的最重要的保护。
路过一家米店,他的肚子咕噜叫了,转身看米铺上的招牌,他又难言的摇摇头。米价已经冲到二十贯一石了。长安百姓艰苦,自从粮价飞涨,百姓生活愈难度日。看似眼前繁华之长安,实则为百万百姓之炼狱。虽长安各县仍号称富庶之区,然百姓朝不保夕,终日劳碌而竟百业衰落,血汗劳作不及百物腾贵,民无不谓生活艰难者。终劳数日,不足温饱,甚至坊主凌辱,不得还顶。冬寒无衣,夏躁无避。失业日多,饿殍迭起。锦绣长街,无容身之地,街旁檐下,白骨栖身之所。
昔日那个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大唐,还有那些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谪仙人,伴随着时代的消失,都不复存在了。
女儿问自己的问题,竟是如此难解。他到现在才有心暇好好想一想。
长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究其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一次战争的失败?又或是白粉的入侵?还是本身他们的心变了?
可能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心垂垂老矣了。
翻开史书,不难发现,自从千年前那个百家争鸣璀璨的时代之后,中国的历史上,便再也没有新的思想,没有类似的思想百花齐放的时代。
百姓都生活在一种既定的模式中,随处可见巨大的怪兽的影子。在这个巨大的体系中,每个人只是一个小小的齿轮,无论它曾经多么鲜活,进入到这个体系中,最终都和其他的齿轮一样的转速。年轻人不再有新的想法与创建,只是在满天神佛的篆印下,哆哆嗦嗦地诠释、校订。那些历史上出现的文化和工器星座在天空俯视,却再也没有接应者。那些曾经和他们一样的青年都躲在阴暗地角落里,点着孤灯,一遍一遍读着圣人之言,揣摩出题官人的心意。冰冷的房屋,最艰深的隐忍,做着十年寒窗而一朝发迹成为成人上人的梦。读书不再是心灵的扩展,而变成骑墙的工具。一旦做上了官,或者行业里的长者-朝中重臣,学堂老师,坊间老师傅--就不再思前进。终日发号施令,从未实察。剥削比他们下级人的劳动,冠以本名。没有担当魄力,遇事全然推脱责任。对上全然以漂亮的文书相奉,骗取财政,对下全然以责难的口气相喝,官长自居。揣度官长心意方能受提拔,民不堪其重。奴儒不断集聚,在帝国巨大的行政体系中终成沉重的锁链,压得这个原本有生机理想的命运体无法呼吸。
唐帝国已不再是以往强盛的中央集权国家,朝堂的天子形同虚设。长安城被划分成各个区域,由各个藩镇军阀的代言人和外族势力所控制。他们兴办各种名目的捐和税,联合官厅、城兵、警吏,无止境的践踏剥削长安城内百姓最后的尊严。
诺达繁华的长安城里,无数百姓卑微如蝼蚁般地活着。而他,就是其中一个人。
安阳坊什字
“号外号外,快来看啊”
“号外号外,实业社发新文章,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一个斜挎帆布包的童子手中高举图册大声叫卖。街边匆匆驶过忙碌的行人,骆驼的铃铛叮叮响,屠户剁肉案板的碎屑夹杂在马蹄扬起的风沙中。人群淹没小少年,小少年振臂在人群中又格外显眼。一个身着胡衣的行人匆匆付了两个铜板,在烟尘漫卷中,脚步不停,打开书册。看似缭乱却刚劲的文字赫然印现。
“社会的活动不能由个人的发明活动来替代,解放的历史条件不能由幻想的条件来替代。穷人来源于被剥夺田地的耕者,但不能为五斗米永远跪着。广大的穷人必须逐步组织成为一个意志,不能由一种特意设计出来的社会组织来代替。”
他触眼心惊,一道惊雷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