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发布重大新闻。”钱晓伟走进办公室,大声吆喝着。
同事们上过无数次当,没人理会他。
“从宿舍门口到报社门口是427步,从报社门口到宿舍门口是425步,上班比下班要多走两步。”钱晓伟习惯了大家的不以为然,继续自说自话。
一同事说:“到底是姓钱,走路都跟数钱一样。”
钱晓伟说:“每个月就那么点工资,经不得这么数哩。你们别淡看了这小小两步,里面有两个深刻的道理。”
另一同事说:“你什么时候都有歪道理。”
钱晓伟说:“道理之一,上班比下班吃亏。道理之二,上班消极,迈着小步,下班积极,跨着大步。”
同事们以笑声表达了附和。
427步或者425步,江南日报记者钱晓伟搬到报社宿舍后,在这条老路上行走了7年,今天是第一次对工作和生活的距离进行量化。当然,这种量化的戏谑成分大于实际意义,只是他穷极无聊时的突发奇想。
正如婚姻的7年之痒,两步之差的生存状况早就令他心生厌倦,却又习惯和屈从于这种厌倦,就像面对一日三餐。
关于这波澜不惊的7年,他做过一次口头自我小结,热爱事业远胜过热爱婚姻。他还剖析了其中的深层次原因,事业充满希望婚姻令人绝望,因为事业带来新机遇,而婚姻扼杀新机遇。
他的事业一直没有起色,所以格外珍惜婚姻中的新机遇,一次都舍不得放过,所以跟老婆结婚一年就分道扬镳。
他说,天要落雨,老婆还要嫁人,由她去吧。
又说,他娘的,这辈子只有睡别人老婆的命。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江南市质监局抽检了一批熟食产品,并通过媒体公布合格和不合格产品名单。钱晓伟带的实习生小郭,在整理名单时,将不合格产品“卫红”的标称生产地址,错放到合格产品“永红”那一栏。
永红熟食厂的熊老板,江湖人称熊大嘴,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企业家。有一次一位女士购买了永红牌袋装嫩仔鱼,还没开包就发现里面有一只绿头苍蝇,于是兴师动众上门讨说法。熊老板撕开袋口,捏起那只死苍蝇丢进大嘴巴,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说,这只小黄鸭叫味道真好。
大家瞠目结舌间,他一口就吃掉了一场纠纷。
抽检结果见报的当天上午,熊老板雄赳赳气昂昂地找到报社。门卫室让他找办公室,办公室让他找常年法律顾问,常年法律顾问让他找总编室,总编室让他找要闻部。
要闻部主任雷声远本来也想谦让一下,可钱晓伟正在外面采访,实在没处可让,只好怀着不太饱满的热情,亲自接待了从气昂昂变得气冲冲的熊老板。
熊老板没有媒体人那么含蓄,一点也不懂得谦让,开口就提条件,要求报社一是公开道歉,二是赔偿5万块钱的名誉损失费。
钱晓伟事后说,裤裆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熊老板应该叫狮子老板。
在事关报社荣誉和金钱的大是大非上,雷声远一向是旗帜鲜明决不妥协的。他不同意道歉和赔偿,只答应刊登更正启事。
就在两人纠缠不清时,熊老板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急匆匆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丢下一句“明天下午我还来。”他大概是把欢迎来稿的报社当成了窑子,进进出出根本不问小姐乐不乐意。
雷声远马上打钱晓伟的手机:“今天刊登在民生新闻版的那个熟食抽检稿,你们把永红和卫红的生产地址搞反了,永红的熊老板大闹报社各个部门,要求我们道歉和赔偿,好不容易被我打发走了。他明天下午还会过来哩,你自己擦屁股吧。”
“应该的,我自己擦。”钱晓伟说。
钱晓伟是公认的擦屁股能手,报社的屁股女人的屁股,擦了一大堆,而且大多不需要返工,基本上一趟水就洗一洗更健康了。
熊老板没有食言,第二天下午3点又找上门来。钱晓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道:“熊老板,这个麻烦是我惹的,我来跟你谈。相信我,今天会有一个结果。”
就像国际社会斡旋和调停巴以冲突一样,和平是需要对话机制的。钱晓伟将熊老板带到5楼小会议室,以积极的姿态展开了一场对话。对话是从虚到实的,是卓有成效的,是从一包无辜的餐巾纸开始的。
钱晓伟从口袋里抠出一包餐巾纸,摆在桌上,问道:“熊老板,这包餐巾纸是一个知名品牌,相信你也用过,你知道厂家的生产地址吗?”
熊老板摇头。
钱晓伟又问:“你用这包餐巾纸时,会看生产地址吗?”
熊老板没有吭声。
钱晓伟说:“所以嘛,生产地址并不重要,消费者关注的只是品牌。”
熊老板说:“出生的地方都搞错了,那我那我,不成了一个野种。”
好像他是从屁眼里生出来的。
“熊老板你才是永红的亲妈哩,孩子生在哪里,还不都是你的。”钱晓伟还没见过这样子作践亲娘的,忍不住笑了一下。
屁股还没擦完,两个男人就讨论生孩子了。
熊老板显然没有转过弯来,看着钱晓伟,一愣一愣的。
钱晓伟说:“跟你打个比方吧。上小学时,我们老师提问,祖国是什么?班上一个我最喜欢的女孩子举手回答,祖国是我妈妈。老师说,很好。我跟着举手回答,祖国是我岳母娘。”
熊老板一直板着的脸松弛下来,嘿嘿笑了两声。这是钱晓伟需要的效果,他喜欢轻松愉悦的对话,他善于在对方放松警惕时将麻烦一洗了之。
钱晓伟又说:“那个女孩子生在哪里,我生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祖国母亲的孩子。你说呢?”
“你莫把我往乡里带,我没有时间听你扯淡。我还是昨天那个意思,道歉和赔偿。”熊老板终于察觉到钱晓伟声东击西的险恶用心,收起了笑脸。
“道歉摆一边。你讲讲赔偿的理由,先。”
“打个比方,你钱记者看了报纸,哪天路过卫红,突然想起卫红的产品是不合格的,再一想起,永红是在这里生产的,肯定也是不合格的。于是你就跟朋友讲,永红的东西不要买,吃不得。”
熊老板说着,咽了一口唾沫,继续:
“你朋友又跟朋友讲,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一年下来,就起码有一万个人不买我们的东西。不说完全不买,至少也会少买吧,按照每个人少买10块钱的卤鸡腿计算,就是10万块钱。”
熊老板讲到这里,用右手的食指快速敲打着左手的食指,然后将两根指头架在一起,越说越激动,又挥舞着双手,加重了语气:
“我们的当家产品卤鸡腿卖不动,其他品种就要受影响,这个少卖几万,那个少卖几万,一年下来又是多少?吓死人哩。这还只是摆在明处的,还有你钱记者看不见的损失呢。产品滞销就要过期,过期就要销毁。然后我们又生产,又滞销,又销毁。”
“另外啊,这个另外呢,大量滞销产品延长了存放时间,这不,又增加了仓储费用。这还没完,销毁过期产品就要产生人工费用。还有啊,销毁以后呢,又产生了额外的运输费用。这样恶性循环,损失又是多少?吓死人哩。你说我索赔5万块钱,算多吗?”
这个熊老板开口要钱倒是干脆,想不到说起事来这么绕。钱晓伟心说,那就大家一起绕,看我不绕死你。
“熊老板,你讲到了鸡腿,那我就跟你讲讲鸡的事。我去年骑摩托车下乡,压死了一只鸡。养鸡的是个50岁左右的女人,一把拖住我,要我赔1000块钱。”
“我问她为什么要赔这么多,她说,你压死的是一只下蛋的母鸡,母鸡下了蛋又可以孵小鸡,小鸡长成母鸡又可以下蛋,下了蛋又可以孵小鸡,小鸡长成母鸡又可以下蛋。”
“我至少还能活20年吧,这20年里又能下多少蛋,孵多少小鸡,小鸡长成母鸡又能下多少蛋,下的蛋又可以孵多少小鸡,反正我是算不清,要你赔1000块钱,不算多吧。”
熊老板用手捂着嘴,没有笑出声来。
“我就说,大姐,你的账算不清,我有一本账一清二楚的,你听我算算啊,看我该不该赔钱。我刚才看见一条狗猛追这只鸡,这只鸡慌不择路自己撞到我的车上,光荣牺牲了。在交通事故处理中,这只鸡肯定要负全责,在法律层面上,那条狗是肇事者。我们现在不要这只鸡负全责,也不跟那条狗讲法律,我们还是说下蛋的事。”
钱晓伟接着绕:
“这只鸡刚才要是没撞到我的车,被那条狗追成那个样子,肯定会惊吓过度,一惊吓过度就会精神焦虑,一精神焦虑就会高度紧张,一高度紧张就会引起习惯性流产,一习惯性流产就会绝育,一绝育就下不了蛋。这笔账虽然清楚,但算起来有些麻烦,熊老板要有点耐心啊。”
钱晓伟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说:
“我告诉大姐,这只鸡现在不下蛋,你还要拿饲料喂这只不下蛋的鸡,你喂了这只不下蛋的鸡,这只鸡还是不下蛋。你要是把这只不下蛋的鸡卖了,至少是20块钱吧。你舍不得卖,你说这只鸡至少值1000块钱。”
“那好,我再一笔笔跟你细算。你的鸡笼只有那么大,这只不下蛋的鸡,就要挤走一只能下蛋的鸡。能下蛋的鸡一年能下多少蛋,下的那些蛋又能孵多少小鸡,小鸡长成母鸡又要下多少蛋,不说多了,这只能下蛋的鸡,一年起码能带来20块钱的收入吧。这一来一去,一年下来你就少收入40块钱,吓死人哩。”
正绕着,钱晓伟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问:“刚才那笔账算到哪里了?”
熊老板说:“一年下来少收入40块钱。”
“对,对,熊老板记性真好。我又跟大姐说,还有啊,这只不下蛋的鸡,你一年至少要喂10块钱的饲料,这进进出出总共就是50块钱。这还只是摆在明处的,还有大姐你看不见的损失呢。现在钱越来越毛,我们拿着乌龟一样的工资,享受着火箭一样的物价,这乌龟跟火箭的差别,总得有10块钱吧。”
“这样算下来,这只不下蛋的鸡,让你一年损失了60块钱,吓死人哩。大姐你身体这么好,我看啊还要活50年,50乘以60,就是3000块钱。我帮你挽回了3000块钱损失,你拿出来1000块钱奖励我,不算多吧。”
钱晓伟算完账,嘴皮子上翻出了一层白沫。
熊老板摸了摸脑壳,可能是头有点大,又摇了摇脑壳,表示对这笔鸡账没有兴趣,说:“你是欺负乡下人,一只鸡能活50年吗?你说的这个事跟我说的那个事,不是一码事。”
“就是一码事,都是算经济账嘛,连算法也是一样的,而且都在算计一只鸡。简单地说吧,是鸡就有鸡腿,是母鸡就要下蛋。”
钱晓伟停顿了一下,拍着那包无辜的餐巾纸,继续:“这是永红的母鸡。”
又从里面抽出两张纸巾摆在旁边,指点着:“这是鸡腿和鸡蛋。”
再将两张纸巾来回移动,道:“你看啊,这只母鸡优雅地迈着鸡腿,到卫红的窝里下蛋。下了蛋,它又屁颠屁颠荣归故里。熊老板知道荣归故里吧。”
“你莫看不起我们生意人,就是衣锦还乡嘛。”
“熊老板真有学问。”
“你别和稀泥,讲正事。”
“蛋生在卫红窝里,母鸡迈着鸡腿衣锦还乡。蛋还是永红的好蛋,鸡腿还是永红的好鸡腿。何况,谁都不会相信,你熊老板会让自己的鸡,到卫红的窝里下蛋。”
钱晓伟捏起一张餐巾纸,说:“真要是那样,这条鸡腿早被你打断了,你说是不。”
从鸡腿绕到一只鸡。从一只鸡绕到一条狗。从一条狗绕到一个蛋。从一个蛋绕到一张餐巾纸。再从一张餐巾纸绕回到鸡腿。
这么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熊老板的鸡腿就不是鸡腿了,只是一张不值钱的餐巾纸。
熊老板的脑壳摇个不停,显然不服,也怕钱晓伟再绕,再绕的话,他的卤鸡腿只怕连餐巾纸也不如了。
他说:“你今天就是讲出花来也没用,讲的都是废话。一句话,道歉不能少,5万块钱也一分不能少。”
“熊老板,你太不友好了,我是诚心跟你交朋友的。”
“交朋友是私事,我今天是来谈公事的。”
“对我来说,公事就是私事。”
熊老板不耐烦了,语气强硬起来:“钱记者,你不要胡搅蛮缠。我提出了条件,行还是不行,给句痛快话。”
钱晓伟更强硬:“要钱没有,要道歉也没有,要命更没有。”
“那就不跟你们谈了,你们比流氓还要流氓。明天起我们到报社,到市政府打横幅。别人怕你们,我不怕,有理走遍天下。”
“啊呀,熊老板花样真多,还要打横幅。要得,我们好久没看过热闹了。”
熊老板是用鼻子出粗气的,铁青着脸,起身要走。
钱晓伟说:“熊老板这么急干嘛?再坐一会啊,做横幅又不要多久。我昨天晚上到惠通超市,给你们柜台拍了一些很精致的照片,说不定你以后做画册用得上哩。”
熊老板从钱晓伟手里接过几张照片,反复看了几遍,说:“你什么意思?我们柜台的散装熟食又没有问题。”
“刚才你关心的是出生地址,现在我关心的是出生时间。超市的散装熟食没有一家标注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的,这关系到江南几百万群众的身体健康。熊老板,你说是不是?”
熊老板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又坐下来,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我们正准备做一个食品安全的系列报道,不标注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的产品,是我们的重点关注对象,昨天晚上拍的照片,就是留着配图的。如果熊老板觉得这些新闻图片中,永红两个字还不够清晰,没关系,我会大方一些,报道中只点你们的名。贵品牌很荣幸啊,成为了这个系列报道的典型,这样的免费广告,机会实在难得,熊老板要好好珍惜哩。”
熊老板皱着眉头,连吸了几口烟,还是一言不发。
“紧接着,我们还要做后续报道。既然质监认定你们的生产是合格的,那我们就邀请工商,三天两头到超市重点关照一下你们。销售环节合不合格,有没有问题,你说了不算,工商才是权威。熊老板,我能做到这一步,够客气了吧,到时候千万别谢我啊,我会不好意思的。”
“哪里哪里,钱记者真会开玩笑。”熊老板递给钱晓伟一根烟,又帮忙点上火,干笑着支应了两句。
钱晓伟吐了一个烟圈,慢条斯理地说:
“还有啊,报道出来了,你一定又会来找我谈公事,说我混淆视听,质问我有什么权利冒犯一个合格产品的尊严。我现在就可以满怀歉意地提前答复你,这是新闻报道真实性和客观性的需要,只是拿贵品牌举个例子,又没有说你们有问题。我的表述完毕,如果有不够专业的地方,请您批评指正。”
熊老板嘴里嗯哪了半天才说话,没有批评指正,还表扬了钱晓伟:“钱记者,你是我见过的最幽默的人。”
“真的啊,熊老板太会发现人才了,我在报社被埋没了好多年哩。”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不谈公事了?”
“不谈了,谈公事的机会多,交朋友的机会少。”
“就是嘛,我也是这么想的。机会是不守纪律的,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有点像我的风格,是吧。得罪熊老板了,请多多包涵。”
两人握手,成了朋友,说话就随意多了。
钱晓伟翻着照片,笑道:“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超市的散装熟食我是不敢买,谁晓得过没过期干不干净。”
“我们是按照标准流程生产的,卫生方面是绝对放得心的。有的厂家,你要是看了生产现场,不要说买,白送你都不要。”
“嗯,熊老板说的是实在话。我也是个实在人,这样吧,更正启事还是要登的,要不然对不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