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去几天,江南日报印务公司一个职工的孩子疑似食物中毒送到了医院,后来将孩子吃剩的半包良友牌酱卤肉送检,结果显示大肠菌群超标50多倍,厂家赔了1500元,此事便私了。
钱晓伟听说这个消息后,马上就想到熊老板的那几句实在话,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急忙跟雷声远汇报:
“雷主任,现在离3.15只有一个多月了,往年我们做报道,都是被动地跟着质监和工商跑,抓什么报什么。今年我想主动出击,用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去梨树乡的熟食企业卧底,边打工边暗访,挖出加工黑幕。”
雷声远说:“这个想法好是好,不过还得跟牛总汇报一下。”
钱晓伟一溜烟就到了牛契的办公室。敲开门,牛契抬头紧盯着办公桌旁的书柜,钱晓伟知道他看的正是自己。
此公天生斜视。坐在饭桌上,他目不转睛看着你,其实他在盯着那碗麻辣鸡丁;他笑眯眯地看着红烧猪脚,其实他的眼里只有你。所以手下向他汇报工作,最怕他拿正眼瞧人,越是正视你,说明他越没把你的事放在眼里。
这个一向目无领导的家伙,怎么就当上了副总编辑,钱晓伟实在想不明白。有时候他也羡慕不已,要是自己有一双这样的慧眼,就可以肆无忌惮阅遍江南美女了。
牛契对钱晓伟的思路很是赞赏:“蛮有创意嘛,刚刚过完年,正是企业招人的时候,容易混进去。但是要确保安全,我看还是跟当地派出所衔接一下,以便暗中保护你。”
“谢谢牛总关心,还是不要惊动派出所了,现在地方保护主义很厉害呢。我去了就是一个打工仔,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那也行,自己千万小心,情况不对马上撤退,还是做个详细的采访方案交上来吧。”
钱晓伟想起不久前在一次采编工作例会上,牛契说,记者就是要乐于当蜜蜂,到处飞舞到处采集新闻素材,钱晓伟就是这样一只勤劳的蜜蜂。
其实这是褒奖之词,可是经过同事们的深刻理解,就有了多层含义:牛契拿蜜蜂说事,是因为他的眼睛和蜜蜂的眼睛,都具有偏振光的工作原理;钱晓伟到处拿红包,跟蜜蜂一样吃甜了嘴;钱晓伟是四处留情的采花大盗。
同志们对自己还是充分了解和理解的,钱晓伟一点也不觉得冤屈。
他认为做蜜蜂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做蜜蜂。这回他宁愿做一只苍蝇,尽管常常有人骂记者是苍蝇。苍蝇只叮有缝的蛋,“良友”就是这个有缝的蛋,而且注定是个倒霉蛋。
钱晓伟换上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又找出一个有些破旧的帆布包,将换洗衣服和相机、录音笔塞到里面,搭乘公交车到了梨树乡。
梨树乡地处江南市郊,是一个全省闻名的熟食生产基地,几十个熟食品牌云集。钱晓伟打听了一气,才找到良友熟食加工厂。门卫听说钱晓伟是来找事做的,让他上三楼直接找谭老板。
进了厂长办公室,钱晓伟发现这里乱七八糟,包装箱、标签纸、成袋的熟食,桌上地上散落得四处都是。
再看这个谭老板,骨瘦如柴,脸上如同刀削过一般,颧骨横张,鼻梁尖薄,面相同雷声远有得一比。曾经有人提醒过他,说雷声远这种面相的人,自私奸诈冷僻狠毒,与之相处要多加提防。
一看谭老板这副长相和办公室那片凌乱,钱晓伟心中反倒充满了喜悦,一种幸灾乐祸的喜悦。
他相信奸诈之人必行不义之事,谭老板这回落到自己笔下,只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谭老板本来就是皮包骨,再脱层皮就更没看相了。钱晓伟不免生出了些许怜悯。
听钱晓伟说明来意后,谭老板要看身份证。钱晓伟说身份证丢了,随便报上了一个名字。
谭老板说,那你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看看,我们这里是做吃的,开不得一点玩笑呢。
钱晓伟没料到还要接受安检,相机和录音笔可都是“违禁物品”,忙赔笑脸道,包里只有没洗的衣服和臭袜子呢,别熏着您了。
谭老板说,我有鼻炎,不怕熏呢。便一把将钱晓伟的包拖过去,自己翻了起来。谭老板伸手之间,钱晓伟不由得想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那个自称梅尔加德斯的吉卜赛人,手指瘦得像鸟的爪子。
鸟爪子从包里提溜出相机,谭老板马上警觉起来,问道:“一个打工仔还带着这么高级的相机,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在路上捡的呢。”钱晓伟尽量掩饰着不安,嘟哝着。
谭老板又捏着录音笔,在桌上重重地敲打了几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偷的抢的吧,相机就算是我捡的,这支破笔,留给你。”
钱晓伟起身就要夺相机,谭老板伸出鸟爪子钳住他的手,高声嚷道:“识相点你就赶紧滚,再闹我就打110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犯了事就跑出来躲风,连身份证都不敢用。”
明明是贼喊捉贼。谭老板又岂止是偷,简直是抢。
钱晓伟懒得给他上思想品德课,也没时间开展法制教育。
归根结底,他钱晓伟自己就是一个贼,心怀鬼胎而来专偷人家的短处。他甚至还不如贼,连撒腿就跑的勇气和决心都没有,只能呆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谭老板将价值6万多元的专业数码相机,扔进了抽屉,就像扔一块砖头。
该打110的其实是他钱晓伟。可是警察一来,卧底身份就要暴露,新闻事业就要遭受重大损失。他只好怀着刻骨仇恨,像无数革命先辈一样,正气凛然地蔑视了谭老板一眼,昂首挺胸夺门而出。
背后却传来谭老板的奚落声:“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钱晓伟低声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
之后又觉得这句骂词,性取向不够明朗,他是一个思维缜密的读书人。
他马上就予以纠正,追骂了一声,日狗的!心里一下子便舒坦了许多。
折腾半天,偷鸡不着蚀把米,结果自己成了倒霉蛋。
钱晓伟将录音笔塞到棉袜里,跟随几个外来务工人员,混进了朵颐食品有限公司。
朵颐熟食在江南家喻户晓,是省里的着名品牌,钱晓伟曾经最爱吃这个牌子的麻辣鸡翅。不过朵颐去年闹过一次大笑话,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比销售日期还要晚一个月,典型的麻痹大意未婚先孕。
他现在特别钟爱这种行事轻浮的企业,正如他一向热爱作风轻浮的女人。
钱晓伟被安排到化冰清洗车间,每天的工作就是解冻、清洗和收整,整个流程既规范又卫生,根本找不出任何破绽。
他一度觉得,自己当初因生产日期风波,不再购买朵颐鸡翅非常可笑。人家后来不是解释清楚了嘛,是打码工粗心大意调错了数字。此刻,他相信那一定是真的。他甚至谴责自己此次潜入朵颐,怀着多么龌龊的主观恶意。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身边的女工个个粗壮如牛满口粗痞话,还频抛令人心惊胆战的媚眼,搞得钱晓伟连说笑的心情都没有,便一声不响只顾埋头苦干。车间主任倒是不时夸他老实勤快,钱晓伟也懒得吱声,只是以笑作答。
在洗洗刷刷中好不容易熬过一个礼拜,钱晓伟还是一无所获,便时而心疼相机被人糟蹋了,时而抱怨这个苦活白干了,心中就焦躁不已。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盼着朵颐熟食马上放倒几十个人,看你老板还能大快朵颐不。
这天晚上,钱晓伟坐在工人宿舍的床上洗脚,只感觉一股股绿皮火车厢里的黏糊味扑鼻而来。一阵没由来的怨恨在心里涌动,他先是用嘴巴狠狠操了一下无名氏的娘,还不解恨,又用脚狠狠操了几下铁皮桶。
正犹豫着要不要换个地方碰碰运气,车间主任突然站在门口喊钱晓伟,说是后院卸了一车货,让他过去帮忙。
钱晓伟来到后院,只见包装箱堆积如山,工人们正从箱子里倒出包装精美的袋装熟食,然后撕开袋口,将散发着腐臭味的鸡腿鸡翅,丢进白沫翻腾的水泥池里。
钱晓伟一边帮忙,一边问身边的工人:“这是做什么?”
工人头也没抬,应道:“过期了,回炉呢。”
得来全不费工夫。
钱晓伟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砰砰”的声音,连忙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又装模作样提着裤子直扑厕所,看看四周无人,几个箭步就到了宿舍,从床底下的角落里找到录音笔,打开后塞进棉袄口袋,立马飞奔回来。
给刚才那个工人开了一根烟,钱晓伟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干活边闲聊。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些鸡腿鸡翅还能吃啊?
工人说,我们当然不会吃,别人还不是照样买。
钱晓伟说,味道那么重,人家买了不要退货啊?
工人笑道,洗衣粉泡水一冲,再用开水一煮,什么臭味都没了。
钱晓伟口袋里的那支破笔,录下了从工人口中套出的回炉工序:回收过期熟食后,先是修剪剔除霉烂物,再清洗除味和烘干,最后用“红粉”染色重新包装。
他边录“口供”,边留意手头包装袋上的保质期,发现有的过期将近一年。他突然觉得,清洗车间就是一个形象工程,正如前些年火车站收费两块的豪华公厕,外表光鲜靓丽里面臭不可闻。
水泥池里的泡沫,立刻在钱晓伟的肠胃里翻江倒海。他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沾袋装熟食。
他是晚上十一点多溜出工厂大门的,帆布包和换洗衣服都没有带,他害怕出门时节外生枝,就像害怕在这里多住一晚也会节外生枝一样。
站在远处昏暗的路灯下回头望去,住过十二晚的那个宿舍窗口依旧透亮,如同寒夜里幽灵的眼睛,孤独而深邃,冷冷地打量着他这个神秘的匆匆过客。
这个时候已经拦不到的士,他在刺骨的寒风中踽踽独行,陌生的村庄沉睡在他细碎的脚步声里。突然传来一阵狂躁的狗叫声,响彻夜空振聋发聩,似乎要惊醒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令他突然觉得将罪恶和真相掩埋在深处的宁静,是如此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