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韫镇守昭州还不足一年时,邻近州县被洪涝侵袭,暴雨连日不歇,波及范围颇广。昭州因地势偏高,躲过了一劫。
由于道路被大雨冲得面目全非,她未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待道路疏通之后,疫病便已经开始蔓延了。
洪水与疫病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大水过境之后,通常疫病也会伴随而来。
其中,丰州的形势最为严峻。
洪水将村庄田地都给冲毁了,州城因有高墙护着,才能幸免于难。州官反应迅速,发现大雨连日不停,恐会发大水,便将外郊的百姓事先都迁进了城里,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
外边洪水肆虐,城门只能紧锁,僧多粥少,城内的粮食逐日紧缺。
而洪水退去后,疫病来势汹汹紧跟其后,丰州又是地小人多,人传人地已经倒下了近半数。为了防止灾情向外扩散,知州赵彦只能将城门牢牢封锁。
粮食短缺与疫病横行带来的恐慌,如千斤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弦之上,此时就是轻风随便一吹,巨石也能连成片地砸下来。
当恐惧占据上风时,底下就开始了动乱。
“这大水都走多久了,为何还不给开城门?”
“嗐,这不是起了瘟病吗?怕咱给带出去呗。”
“那我们这些人就活该在这儿等死吗?”
“若不是他赵彦非得要放城外那些人进来,这糟糕事如何能落到我们头上。”
“对,这病就是那些人带进来的!”
“跟咱抢粮食也就罢了,还把灾病给带进来了,真是晦气......”
“你怎么说话呢?谁乐意得病啊?”
“......”
说着说着,觉得不过瘾,就动起手来了。
赵彦虽是官至知州,但说到底也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哪见过市井掐架这种场面。
他性子本就斯文,想上去好言劝一劝吧,却被人反手薅了一巴掌,给他打得眼冒金星,懵了好一会儿。
百姓们正在气头上,正好他们心里认为的罪魁祸首又自己出现了,自然就把矛头转到了他身上。
州府大部分的人都在南城为着疫病忙活,赵彦只带了几个衙役过来,那几口子人怎么会是一群失去理智的暴民的对手,转眼就被人给围起来。
赵彦欲哭无泪,早知道先前学些拳脚功夫了,谁能想到当了一州之长还得要挨拳头啊......
然而他也没有办法还手,这些人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
他还是试图以理服人,但已经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人下手可不知轻重,有人竟还抄起锄头,朝着赵彦一行人砸去。
“铛。”
一支羽箭带着凌厉的风声挑落了锄头,而后稳稳地钉在城门面馆挂着的小旗上。
拿着锄头的那人手被震得发麻,捂着手嗷嗷直叫。
城门口登时鸦雀无声。
一玄衣女子自城墙上跃下。
赵彦张着嘴看呆了,那一刻,他认为自己看见了神仙。一定是天上的仙人看不下去,下凡来拯救他了。
而那女子一开口,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这玩意儿是用来锄地的,不是让你拿来锄人的。”
“你......”
世人皆是欺软怕硬,女子犀利的一箭封住了所有人的嘴巴。
众人一时也不敢再往前。
赵彦捂着被打肿的脸,快步走到女子身边,低声在她耳边道,“多谢女侠相助,不过丰州灾情严重,你不该进来的。”
“况且,”他又压低了点声音,“你只身一人,就这一双手,怎么打得过这么多人?”
赵彦才三十出头,就已经坐上了知州的位置,可见其本事非凡。
就是性子太软,面对这种暴动,一味地忍让只会让他们愈加猖狂。
寇韫还未吭声,周围的百姓就抓到了漏洞,有耳朵尖的听到了赵彦话中的她只有一个人,可碍于刚才那箭的威力,又不敢靠近,只敢梗着脖子冲她喊。
“姑,姑娘,你是外来人,你不知道,这知州赵彦是个傻的,如果不是他将外头的人放进来,丰州才不会受此磨难,如今又封了城门,想将我们耗死在这儿,我们如何不能揍他?”
“那你不也没死吗?还站在这好好说话呢。”
赵彦听着,冷汗“唰”的下来了,这女侠还真是敢说啊。
他怕把那些人惹怒,再把人家女侠给拖累了,正想劝她熄熄火。
她接下来的话,却差点让他惊掉下巴。
“赵大人,把城门打开吧。”
“这......”
他正要严词拒绝,却见寇韫翻转了手腕,一块鎏金令牌安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待看清上边的字后,赵彦的心肝都抖了抖,颤悠着手擦去额上的汗。
“去,开城门。”
百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看到城门打开也是非常高兴,人群一阵骚动,都想抢在第一个离开这个鬼地方。
城门缓缓开启,黑甲军队骑着高头大马,整齐划一地排在城门口,神情肃穆。
一股磅礴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浪,汹涌澎湃地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先前嚷嚷着挥舞拳头的百姓,一个个呆若木鸡。
此时,他们就是再傻,也知道面前站着的这位到底是谁。
“今日,若是有人敢踏出丰州城半步,格杀勿论!”
那一身玄衣与身后的黑甲融为一体,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有起伏,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赵大人,你组织些人手,把粮食清点一下,派发下去吧。”
“是!”
赵彦眼眶都红了,丰州危急,他的担心不比任何人少,眼见着粮食就不够吃了,他这几日都没能合上一眼。
以外头的路况,他派人去邻州调的粮食根本不知归期。
好在寇韫来了,寇家军来了,他们丰州就有救了。
他也终于,可以挺直腰板。
“丰州受的是天灾,与任何人无关,无论内外,均是我伍周子民。”
寇韫字字掷地有声。
“诸位都是由丰州水土养育的,便更是不应该在丰州受难的时刻,弃它而去。”
“是啊,咱还能把生养咱的爹娘给扔了不成?”
“对啊......”
百姓纷纷开始反思自己。
“如今疫病初起,封锁城门,是为了在源头上遏止,若是流到外头,就算你们今日出去了,其他州县的人也会追着戳烂你们的脊梁骨。”
“这......”
“是啊......”
寇韫安排了几个人在城门口搭棚子,用来发放粮食。
“各位回家去吧,等粮食清算好,再过来城门口领,没事别出门了。”
众人听话地散开了。
“大人......”是刚才挥锄头的那个彪形大汉。
寇韫目露不解。
“我,我知错了......”
“这话你应该去跟赵大人说。”
“城里东西不够吃,我家孩子还小,都好几天没吃饱了,我实在是没办法,就,就着急了......”
她叹了口气,为什么只是震慑,而不明着处罚,就是因为这样。
遭遇灾祸,百姓最是不易,不到逼不得已,没有人想要如此,其实也都只是为了活着。
“您,您罚我吧......”
寇韫看向一边忙碌的赵彦,他还自己上手搬起了粮食,看起来有些吃力,但脸上却充满了希望。
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帮赵大人搬粮食去。”
“啊?”
“完事跟他道歉,至于他罚不罚你,看你自己表现吧。”
她撂下最后一句话,翻身上马,带着一小队人往城门口的反方向疾驰而去。
赵彦看见,还想上前阻止。
她要去南城,而那归置的都是染上瘟疫的百姓。
寇家军校尉褚英拦住他,“将军本来就是来赈灾的。”
“那也没必要亲身去啊,虽说疫病控制得还不错,但还是有很大风险的。”
他一个大男人在那待久了,都觉得浑身难受,别说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赵彦愣了愣,他似乎,现在才记起来这位只有十几岁的事实,方才是被她强大的气场给镇住了。
如此一想,更是觉得不妥,就要找褚英借马去拦她。
后者笑了笑,“你拦不住的,谁都拦不住,要是怕染病,她也就不来了。”
按道理,驻城将领是不能离开守地的,来丰州支援是寇韫自己的意思,她冒着被上头降罪的风险,自己带兵前来赈灾,当然是不可能只躲在后方观望。
若不能很好地控制灾情,那他们不是得白白受罚吗?
她才不会让自己吃亏。
“我们家将军一直这样,干活吧。”
褚英显然习以为常。大的是这样,小的也是这样。
赵彦扛起一袋粮食,望向城南的方向。
下凡的确实不是神仙,而是寇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