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风炙热,再有烈阳加持,清理雨水残留在大地上的痕迹便易如反掌。
冬季的风干燥,虽无日光从旁协助,但它也能凭一己之力吹散地面的潮湿。
长明殿石阶上的潮意已退去大半,鲤鱼池子沿边的砌砖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净,近看还泛着淡淡的光泽。
池面被卖力的风吹皱,池中鲤鱼探首摆尾,用些小的扑水声与风打过招呼,正欲多唠上几句,却被殿内传来的喝声惊得一头扎进了水里。
“你说什么?”
夏侯煊猛然站起,大腿不慎磕到紫檀书案,随之而来的痛感使他紧了紧眉头。
自从坐上这个至尊之位,他便得时刻注意帝王仪态,然而在这短短几日之中,他已经出现了两次失仪的情况。
可他现在完全无心在意。
路上换了几匹马,从定州飞奔回京的传令兵跪在下首,饱受颠簸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却半分不敢拖延回答。
即或他接下来的话,前头已经报过一遍了。
“回皇上,定州匪乱已平。”传令兵话音中断,将头埋低。
“但,叶将军在折掌山遭遇贼匪设伏,中了毒箭后跌落悬崖,尸体……”
传令兵恨不得将那下巴与锁骨贴到一处,语气中不乏沉痛,“尸体在崖底湖边,寻到了……”
夏侯煊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殿外的黑云涌入他的脑海,又打起了连绵不绝的响雷,一个比一个声量大,震得他头脑昏沉。
皇叔逝世后,他下令的五日辍朝期限未满,至于一月挂服,更是尚处于初期。
如今,竟然又添了人……
耳边雨声渐起,他往外看去,不请自来的滂沱大雨让寒风方才的努力全数化为泡影。
冰凉的雨水再次铺满石阶,在鲤鱼池面砸出无数个坑洞,又强行融进池水之中。
夏侯煊跌坐在龙椅上,无暇顾及身子的歪斜,亦不关心身上白袍领襟的移位,他只想寻觅一处地方,以安放自己虚浮的躯体。
“皇上!”
沈决明连二赶三地上前搀扶,但由于他的动作太快,便将手转了弯,改为拍抚他的后背。
“你要保重龙体啊皇上。”夏侯煦双手背在身后,眸带担忧地看着他这唯一的弟弟。
他收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赶来,唯恐错过好戏的开场,担心他的好弟弟身边没有观众。
这出戏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他乐意成为戏中的一员。
夏侯煊勉力支着眼皮,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像上次听到皇叔噩耗时那样,一旦闭眼便会昏死过去。
他身为皇帝,即使皇叔不在了,他也必须稳住云姜的局面。
他攥指成拳,在已经开始叫嚣的脑袋上捶了两下,“退下吧,都退下……”
脑袋里的雷鸣愈发飞扬跋扈,还引了数道闪电出来,炫目的白光向他劈刺而下。
若说得夸张些,他甚或可以闻见一股烧焦的肉味。
“皇上,是不是头又疼了?宣个太医过来瞧瞧吧?”沈决明心焦如焚,但因外人在场,只敢低声询问。
“不用。”夏侯煊抬手制止,又指向桌上的茶盏。
沈决明跟着他的动作,将杯子递到他面前。
“皇上,叶珩殉难,实乃不测之祸。往昔每场大战皆能轻松消解,谁又能料到,竟是一股匪乱害得……”
“小皇叔这又……”
话说大半,又藏一点,该挑出的、不该说明的也都道出来了。
夏侯煦将悲痛悬于脸上,哀切映在眸底,往前几步短叹长吁。
“皇上切莫太过悲伤,龙体为重啊!不如,还是叫个太医看看,这朝中那么多事务需要皇上处理,不调养好身子怎么行?”
他将嗓音削去半点,“小皇叔在天上若是看见,定是……”
茶杯落在地面,碎得看不出原来该有的模样,声响直接盖过夏侯煦的话音。
“皇上!快来人,宣太医!”
这是夏侯煊陷入黑暗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沈决明一把扶住他歪倒的身子,虽是心神慌乱,但行事仍旧分毫不紊。
“川穹,去枕玉殿请皇后娘娘。”
“是。”
小太监匆促离去。
主子晕厥,沈决明自然没有心思去探究殿中另一位的表情。
他喊人一同将夏侯煊扶进内厅,并在其中照料,未再分心他处。
被抛下的夏侯煦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视线从地板上支离破碎的瓷片移开,越过堆叠的奏折,最终定格在桌面上那碟明显缺少了几块的糕点之上。
在唇角弯弧越发显眼之前,他低头捋过白色的衣袖,收回了施放的笑意。
以往这白色,他总是看不入眼,不知为何,今日却很是中意。
就是外头的雨,他望着,也感觉十分舒爽。
心情好归好,但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且先攒一攒,日后,有的是时间拉出来展示。
他换上先前那副忧心忡忡的面孔,轻甩衣袂,转身踏进了内厅。
……
番馆。
倾盆的雨越泼越斜,淋进了游廊,将李湘然与清桃这对正在赏雨的主仆赶回了屋内。
二人却不打算放弃,又搬来两把杌子,坐在屋门口看。
“公主,这雨来得,还真是及时啊!”清桃面上难掩喜意。
李湘然当然晓得“雨”指的是什么,笑道,“这可不是雨,这是那海中的浪,被风给吹过来了。”
她知道云姜先前的风平浪静都是假象,倒是没料到,这浪花是一波追着一波,全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夏侯朝与叶珩可是咱的心腹大患,这才几日,便是俩都折了。”清桃抬袖遮住笑脸,“也不过如此嘛。”
“不能掉以轻心,虽然夏侯朝已经不在,但那夏侯煦也绝非易与之辈。”
夏侯家人丁确实稀薄,但个个都是人精,除了夏侯煊这个半道从民间接回来的稍微弱一些,其他的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夏侯煦?他不是已经落入公主您的掌心了吗?”清桃不解,前些日子这位还亲自去向小皇帝请了旨。
就是夏侯朝离世,也没有派人将联姻文书追回,算算日子,估计都快到了。
“哼,哪能那么容易,这人就是个笑面虎。”
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人勾住,但她可没指望他会投进真情,均是因为有利用价值罢了。
“眼下,夏侯煦不算紧要。与那寇韫搭上线,才是最为迫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