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过年时,尤其拿着期末考试卷子举父母看,她便越来越多地看见了他们满意的笑脸。
他们在饭桌上乐意向大家炫耀:“老师说她成绩好呢,我丫头就是聪明。”
万星很得意,又要憋住,就大口扒饭,连口菜都忘了夹。
有个亲戚跟着夸完,道:“是好,是好,不过小丫头太活泼,我听说她老打架,打架要管管。”
爸爸妈妈不笑了,对视后,眼神像刀子一样投过来:“万星,是不是真的?”
万星骄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小小声地解释:“他们先打我的……”
她想她好像还是没有让爸爸妈妈满意。
不该还手的,真笨,明明知道会惹他们生气。
妈妈把碗摔在她面前:“坐好!上次我就想说了,你天天拿根棍子像什么样。”
她无措地咬着筷子,爸爸将筷子夺走:“餐桌礼仪不会吗?”
万星把手乖乖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挨训。
爸爸妈妈大年初二就离开了,比以前走得早,天才蒙蒙亮着。
她团在门口,听着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看着泥土飞溅,呼的一下,不见了。
万星童年回忆里最深刻的,大概就是摩托车在冷天里排出的股股烟雾。
代表新一轮的离别。
她呼口热气到手上,潮潮的,暖意转瞬即逝。
下午,万星丢掉了自己最喜欢的棍子。
这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也是唯一的玩具。
当初捡回来时,自己还央求着爷爷用砂纸把它磨得光滑直溜,可好看了。
她跑到荒地,荒地除了杂草,还全是垃圾。
把棍子扔到地上,站在原地不动,又捡起来,细细掸去上面肮脏的东西。
实在太舍不得。
最后咬咬牙,把棍子竖着插进泥土,告诉它:“不是我自愿丢掉你的,我把你种在这儿,你努努力,长成小树,还能陪我。”
两个月后发大水,房子都冲没了,棍子当然也没能变成小树。
二十九岁的万星发现那段记忆十分模糊,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和家人在浑浊的水里沉沉浮浮、挣扎求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是害怕还是冷静,抑或是懵懂得不知发生何事。
头三天吃泡面,后来路通了,有人专门来做大锅饭。
万星就捧着个比脸还大的铁盆,去打饭带回帐篷跟爷爷奶奶一起吃。
爷爷身体更差了,躺在铺床上起不了身。奶奶帮着人家缝衣服赚点钱,一天到晚坐在床边。
那时候,一起住在帐篷里的还有个很小的女孩子,叫木木。
到了晚上,木木就大哭着要爸爸妈妈抱,谁也不准近身,小脸涨红,四肢乱踢。
可夫妻两个早淹死了。
万星为了让她不再吵闹,就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木木抱在怀里哄。
木木用吃奶的力气把万星推开,她就用更大的力气把木木抱紧。
“木木乖,木木乖,睡觉啦。”
小孩软软的身体全部靠倒在她身上,泪汪汪地看着她,从嘶哑的哭嚎到低声啜泣。
直到月上柳梢,木木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奶奶摸黑缝衣服,似乎被针戳到手了,嘶地吸气。
“奶奶,你不要缝针了,睡觉吧。”
“囡囡还没睡哇?”
“嗯,马上。”
奶奶“哎哎”的应着,佝偻的身体慢慢吞吞地动了一会儿,躺下了。
万星把小孩放在床上,但刚一放下她就哭,在梦里哭。
她抱了一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帐篷里枯坐,胳膊酸得要断。
木木的所有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清晨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乱叫,脚步声渐多。
木木醒过来,抓住她垂下的发丝,朝万星露出甜笑。
万星盘着腿,看向别处,伸出手遮挡不知何时变得刺目的阳光。
她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大概是被需要吧?
————
陆行舟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灾区重建,又正常生活了。初二的时候爸妈离婚,初三他们又各自再婚,就很少回来了。”
万星把门锁上,拉好帘子。
陆行舟从后面抱上来,双手搂着她的腰。万星被喷洒到后颈的气息痒得直笑。
“别恶作剧了,哈哈哈,痒!”
她拉开他的胳膊,伸着懒腰,步伐轻快。
“现在才七点。”
“提前关门嘛,开花店的意义就在这里。”
雨下个不停。
万星从橱柜里拿出几瓶酒,哼着歌,打算喝点。
斜方伸出来一只玻璃杯子:“我也要。”
“不行。”
“你喝我也要喝,我不管,我想尝尝。”
陆行舟很少跟万星耍无赖。
他双手合十凑近,满脸希冀。
万星把他手腕上的发圈拿走,给自己简单扎上:“……只给你一点点。”
她又拿出一瓶度数很低的果酒,倒了半个玻璃杯。
陆行舟举起杯子,清透的粉红色酒液微微摇晃。他隔着酒看她,忽然之间,好像有点难过。
纯黑的瞳孔,仿佛一口无人问津的井。
万星的影子印在其中,是玉石投入。
咕咚一声,那些佯装不存在的心思,都变成一圈圈小心翼翼荡漾的波纹,颤巍巍。
又来了。
万星琢磨很久也不能理解的表情。
好像在试探着询问:再和我亲近一点吧?嗯?
可是……
万星把伏特加和可乐混着倒进杯子。
……已经是家人了啊?
她把两者摇匀,抿了一口尝尝味道,很喜欢,忍不住喝掉大半。
玻璃杯子又伸过来:“喝完了。”
陆行舟贴过来的脸有点热,她伸手一摸他的耳垂,发烫。
“第一次喝酒不要这么快啦!”
万星让他坐一坐。
陆行舟便摇摇晃晃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仰倒。
万星走过去,露出无奈微笑:“就这酒量,以后在外面别想碰了。”
陆行舟的白净的脸上,酒晕染了满脸,和酒液几乎一色的粉红,从脖颈向下蔓延,没在白衬衫的领口。
他舔舔嘴巴,冲万星招了招。
万星抓住他的手,弯下腰去,低马尾滑落到胸前。
陆行舟与她十指相扣,把她扎在发尾的蓝色发圈解下:“帮我套起来。”
万星明白别跟醉鬼讲道理,哄着就行了。
他的手指是修长的,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掌心倒是宽大,手腕骨头突出,青筋明显。
万星一边帮他套好发圈,一边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新时尚吗?她还没太老,就跟不上潮流了?
完成后,她放开他,准备把桌上的酒瓶子收好,今天是不能再喝了。
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往下一带。
万星披散着头发,撑在陆行舟胸口,吓一跳:“搞偷袭啊,别砸伤你!”
“故事还没有讲完。”
“陆行舟,这是几?”
“三。”
万星收回比着“二”的手势,头痛似的叹气:“我现在讲,第二天你也不记得啊。”
“记得的,你说什么我都记得。”
另一条手臂,在她的腰上一点点收紧,紧到两人完全贴在一起。
“陆行舟!”
手臂立刻松开些,给万星转动的空间,而做坏事的本人,无辜地亲亲她的脸颊。
没有对得很准,是嘴角偏下的地方。
“……”
他半睁着醉眼,全是信任。
万星想到木木的甜笑。
不过有哪里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