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了三四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这里的规模比万星想象中的还要大,内容还要齐全。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她站上越野车道的顶端。
站在高处,总让人觉得离天空很近,视野开阔得不像样。
下方是大块褐色的岩石,间杂着翠绿的草皮,远处白云匍匐成山,再远处,或许就是海。
万星两手平举在眉弓,收回目光,眯眼观察着这条未开放的、长不过十公里的盘山跑道。
起始点在山下。
运动员起手就需要越过一个疯狂的二百米大上坡,坡度大约在30°朝上走。这意味着留给大家的提速时间非常短,且很容易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大上坡后的大下坡,绝不能刹车,谨慎点的人会滑行空走,胆子大的会选择提一档。这里也是最大概率出现“死亡甩尾”的地方。
接下来是六公里竞速,中间有八个大弯、五个小弯,难度不高。
最有趣的是一段很原始的越野路,除了两边防止摔下山崖的栏杆,其余没有任何人工雕凿的痕迹。
石块、杂草、泥土、凹凸不平,纯天然的山地,长达三公里。
最后是一公里直道极限冲刺。
万星缓缓吐出一口气,拍下照片发给陆行舟。
甜甜呆滞地嗦嘞冰棍,嗦到一半,皱起脸 :“这么难吃还要我二十块,太坑了。”
“还是水果健康。”
万星给甜甜塞一个苹果,自己拿出梨子啃。
平安用小细爪子在她肩膀上挠挠挠,万星就切了个小块给它尝尝。
陆行舟说平安不离人,可以放出来随便玩。
万星试着把小鹦鹉手指上站了一会儿,发现确实不跑,才敢把它放在肩上。
平安被甜甜的梨子块完全收买,依偎在她的颈窝里,舒服地瘫成鸟饼。
甜甜拽着万星到新手场租了一辆摩托,歪歪扭扭地骑。
虽然她染着紫发,还带了机车服,但实际上不怎么会摩托,证考了放在家里吃灰。
阴影太大了。
她还是喜欢业余开赛车。
万星在场外揉着小鸟脑袋,看甜甜从左滑到右,从右滑到左,摇摇摆摆。
她个子小,努力着地的样子带了点滑稽。
身边多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手,个个擦着她疾驰而过。
万星不免发慌,到场内帮她把住车头:“咱们注意一下平衡,很简单,跟骑自行车和电动车是一样的……”
点缀着淡蓝小花的麻花辫在背后甩。
一对夫妻样的男女注意到这根麻花辫,慢慢停下来,对视着,不做声。
“呐,这样,离合捏死的同时打油门,比较难协调啊,我来示范一下。”
万星侧着身体,好让甜甜看清自己的操作。
甜甜忙乱地挥舞手臂,不小心将她的小蓝花扯掉一个。万星没去管,教到甜甜敢慢慢转圈为止。
甜甜学习自己惧怕的东西,会像电脑消杀程序似的,每隔一段时间自动清除记忆。
不光摩托,游泳也是。
学了四个暑假,永远从憋气学起,从换气前结束。
正操心观察甜甜的动向,后背却被拍了两下,万星能体会出这拍打的迟疑,茫然看去。
一只手拿着她掉落的发饰。
视线上移。
是两个人
女人有着红红的圆脸蛋,短发,个子中等。男人戴着眼镜,有点啤酒肚,国字脸。
瞬间,尘封的记忆翩然浮现。万星讶然而惊喜:“是你们!天哪,已经七年没见了吧?这么巧!”
那时候的女人皮肤更细腻些,男人也是瘦高的个子,还年轻。
见万星认得他们,女人直接红了眼眶,呜咽着说不出话,微微张开了双臂。
万星想也不想,将她抱了个满怀。
丈夫并不比妻子要冷静到哪里去,他摘下眼镜,擦着眼角,用浓重的鼻音道:“方便问一问,退役之后,你去哪里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开了一家花店。”
女人也问:“过得好吗?伤还痛不痛?影响生活吗?”
“过得很开心呢,花店生意不错的,伤口一点也不疼,不影响生活的。”
女人松开万星,用殷切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扫着她,仿面前的人马上就要跟个梦似的没了。
“我们到现在还留着那张照片。”男人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如果不是现在泪流满面,大约会显示出更多炫耀来,“放大,然后裱在客厅里。”
万星瞳孔震动。
任凭有多么惊人、多么值得赞颂的成绩,她在摩托界发光发热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结束得太仓促了。
流星出现时大家争相去看,流星划过,又有谁真的能记住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或者说,根本不会意识到,世界上正有这样一群人,仅凭借几面之缘和深沉的热爱,就能把她这个早早被淘汰的家伙记住很多年。
“蝴蝶结的粉丝群还留着,里面有很多你的比赛录像,而且不停地有新人进群,”
“新人?可是我已经……”退役了。
……当时她就是个几乎瘫痪的废物。
实在太受打击了。不敢见媒体,不敢见熟人,更别提粉丝。甚至连护工帮忙翻身、拉一下窗帘,都能让她失控地痛哭一个下午。
二十四岁的万星常常在失眠的夜晚辱骂无能又懦弱的自己。
她不畏惧生死状上的“后果自负”,可等后果真的来临,又发现无法承受。
她不退役,还能干什么呢?
花光所有积蓄后,靠着别人的同情和捐赠过活?
最后被彻底厌弃,连一丝体面都不留有?
“所以我们这些老粉总嘲笑他们小年轻吃不上热乎的。”女人破涕为笑,“只能一遍一遍看录像,现场都去不了。”
万星嘴唇颤颤,颇为羞惭:“……抱歉,我当时没有考虑你们的感受。”
是的,是的,不光粉丝,谁的感受她也不考虑了。
她给身边的人同样带来了痛苦,而自己一无所觉地沉溺于可能瘫痪的绝望里,什么话都听不见,什么说辞也不能往心里去。
男人给妻子递上纸巾:“不,万星。你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在我们心里,你就是全世界最好的越野骑手。”
全世界……最好的……
万星握住两人的手,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对即将参加的比赛,莫名多了许多的急迫与重视。
不远处,甜甜“嘎”的一声摔下去,试图费力推开身上的摩托,推不开,只能毫无形象地被救生员拖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
————
“哗啦!”
玻璃杯在地上摔碎,水流了一地。
自从国庆回来后,万星给自己的训练加了强度,每天非要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精力不可。
她为难地望着一地狼藉,刚刚超负荷举过哑铃的手臂抖动不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歇在椅子上,决定待会儿再收拾。
平安在鸟笼里蹦蹦跳跳,嫩黄的小嘴拨弄着插梢,捣鼓几下,笼子门就开了。
万星平时不怎么放它出来,原因很简单,鸟是直肠生物,常常来不及飞到定点厕所。
今天万星练得筋疲力尽,该不能立刻把它抓回去了。
平安眨巴着两只黑豆子似的眼睛,浑身羽毛抖擞起来,毛绒绒地膨胀了一圈,用近乎俯冲的速度飞进陆行舟的卧室。
三年下来,客房早就大变样,变成他的专属。
万星还把自己书房和茶室打通改造,留给陆盈晴做房间。
平安叽叽喳喳地乱撞,终于把衣柜拉开一个小缝隙,倏地钻进去。
“平安?”万星有气无力,“今天不乖哦——”
叫了几声,平安既没有飞回,卧室里也没有动静。
万星猛地一惊,不顾手臂酸软,连忙起身去找。
找了几圈没有,她急吼吼拉开衣柜。
依旧不见影子。
仔细听,细弱的鸟叫从一堆收起来的过季衣物里传出。
万星生怕它窒息,把旧衣服拨开抛到一边。
渐渐能看出个鸟形状,在里面拱来拱去。
真不晓得这小家伙是怎么钻进去的,
丢开最后一件衣服,大箱子底下除了一只凌乱炸毛的鸟,还有一个红丝绒的盒子。
万星先把小鸟捧起来检查,捏捏小腿小翅膀,确认暂时没有大问题后,才疑惑地拿起盒子。
她不记得家里有这种样式的,而且还是红丝绒。
平安在盒子磁吸搭扣上一啄,盖子啪嗒打开。
一枚精美的金戒指。
雕着对飞翔的翅膀,分毫毕现、栩栩如生。
标签还没拆,详尽地标着克数、价格等等信息。
一张单子,购买人的位置写着陆行舟的名字。
金戒指压着张明显是陆行舟笔迹的纸条:十二月七日,送给她。
脑袋空白了几秒,万星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陆行舟拥有了自己的隐秘心事,而这心事藏得这样好,不能告诉她,稍微有点酸酸的。
又感到莫名的宽慰。不错不错,告白的时候还懂得送戒指,至少是认真对待感情的……
不过还是好奇啊,那女孩是谁?长什么样子?两人如何相知相识?她又是怎样的态度?会接受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收好,把衣服层层叠齐回收进去。
戒指……孤注一掷。
这小孩可真敢。所有打工的钱,全花在这上面了吧?刚刚看标牌,还是定制的呢。
在原地坐着呆愣了一下,万星思索起来。
十二月七号是什么重要日子吗?
呃……她的比赛?
陆行舟打算在她的比赛后跟那个女孩子告白吗?那女孩也喜欢摩托?自恋点想,不会是她的粉丝吧?
怕自己想多了,她又特地用手机查了查,十二月七日并没有个像样的特殊意义。
真是小粉丝啊?
第六感警铃大作,告诉她,或许推断有些许错误。
万星“嘶嘶”地吸气,难不成要求婚?
那可不行啊,才多大点儿的小人,法定婚龄还没到呢,结婚这种事件可冲动不得。
她忧心忡忡,自我安慰,不不不,陆行舟从小就比较成熟稳重,应该不会这么冲动行事,顶多是肯定表白一定能成功才敢送戒指的。
她这个做姐姐的,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首先得支持陆行舟啊,至少提高一下成功率吧。
万一他跟人家女孩子吹牛说:“我姐姐很厉害的,你看着吧,她一定是冠军!”
结果自己拖了后腿,不就尴尬了吗?
比赛必须赢的理由又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