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成瞳孔一缩,连忙打开板面,退出键果然变成了灰色,怎么点都没反应,不仅如此,人物的调节功能也被锁定了。
锁定就锁定,感官同步度拉到最高是几个意思?
瞬间,他心思飞转。
属于小说家的敏锐而时常充斥着阴谋论的神经被刺痛,某种脑洞大开的猜测挥之不去,使他额头上冒出虚汗。
“可能……”
和他同时开口的是向阳。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触即分。
魏成:“你先讲。”
向阳细细斟酌着词句,低声道:“共感调到最大已经违反了安全条例,游戏里受伤死亡必定牵连到脑神经,搞不好真的会死……总之以防万一。”
“玩游戏也要命?”活死人还在发愣,“没在恶作剧吧?”
她愿意接受向阳的“以防万一”,不过这种超出日常生活的刺激局面让她很难产生实感。
“我也是这个意思。”魏成赞同道,“不管怎么说,一定一定要注意。”
灰色的雾气越来越浓,翻腾宛若某种肥胖蠕虫的活体。
能见度越来越低,只有一条道路笔直地通往未知远处,静静等待众人踏上来。
陆行舟回头扭了扭门把手,已经不给开了,似乎铁了心赶人走。
中二男生短促地尖叫了一下立刻捂住嘴,指着浓雾里面。
各色扭曲的人影伴随微光在雾中若隐若现,往前慢慢地走,无一不是佝偻身体,奇形怪状。
“不要看它们,没事的。”
真正要命的地方还没来呢,现在是游戏前的“和平期”。
陆行舟嗓音平静。
他把围裙解开,举着手披在头上,微微弯腰,不知怎么做到的,乍一看,形态跟那些人影几乎没有差别。
“不过咱们最好伪装一下……”
在无数血泪换来的经验教训里,有一条铁打不变的定律——诡异世界有固定的运行程序,它们很少突破规则去强行攻击或杀死同类,除非叛变。
毕竟是两个阵营间的对抗。某种程度上来说,诡异之间虽然有矛盾摩擦,但还是比心思活络的人类团结多了。
向阳把手别到身后,率先解下自己的围裙。
要说警惕,她是几个人里面对陆行舟最警惕的人,一半是天性,一半是了解得相对多。那么低的好感度,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对他无比的戒备。
可要说信任,她也只能信任他。
向阳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容易被搓圆捏扁,弱小到一定程度,逃又逃不掉,连表达拒绝的动作都无力得可怕。
要她死,杜阿格公司尚且还要费那么点心思,陆行舟就太轻松了。
向阳默默把头裹得更严实一点。
……太轻松了。
陆行舟自然拉起向阳的手臂,看到她绷得紧紧的脸。
他对她笑笑,即使她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
一行人踏上这条路,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向阳感到手臂始终有一股力气牵引着自己。
陆行舟手掌非常冷,就像冰块,连带着她的那部分皮肤温度也冷下去。
“到了。”
陆行舟低声提醒。
活死人忽然贴近向阳,挽起她的另一条胳膊,怯道:“不是吧,长得这么不友好。”
只见一座类似商场的庞大黑色建筑矗立在众人眼前,无数盏窗户中透出血芒,像怪物的眼睛。
那些人影从浓雾里走出,拖着腿走了进去,入口是尖牙利齿的嘴,积着成年累月的血垢,有规律地开开合合。
一旦被咬中,大嘴会加快速度咀嚼,再把残渣咽进一旁的下水道咽喉。
中二男生焦虑地咬着指甲:“真的要进吗?这什么东西啊?”
魏成安慰道:“都有规律的。”
他靠近了些,数着人数,发现每隔十个人,嘴巴就会咀嚼一次。
突然,大片的红光伴随着爆鸣声,从四面八方迅速地扫描过来。
密集,且毫无预兆。
那些庞然大物的巨目似的窗户低垂着,轱辘辘转动,不知是例行检查还是感到了不对劲。
稍稍适应黑暗,又陡然猛遇强光,说不慌是不可能的。
向阳的心脏骤然缩紧,砰砰直跳,指尖不自觉攥紧衣,额头刷的冒出冷汗。
她比谁都清楚,游戏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彻彻底底,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大家没处躲,铁青着脸,下意识将自己往围裙里面藏,僵在原地。
红光严格地检验着所有东西,任何隐蔽肮脏的角落都一览无余。
有一道红光来回扫了好几次,最终停滞在他们上空,一闪一闪,明显猜到是在思考。
“不要停,直接走。”
陆行舟调整着步子,走到入口边上,等前面人被吃完,率先冲进去。
后面的人紧随其后,不敢让红光看出破绽。
一进大嘴,酸腐的恶臭扑面而来,脚下是臃肿的绵软,触感相当恶心。
活死人差点被绊倒,她在踉跄中回头看,只见隐隐绰绰的一条断腿,脚掌大而崎岖,丑陋的瘢痕布满皮肤。
混在大部队里走出五六十米,直到地面的材质从腐肉变成坚硬的瓷砖。
商场里有灯,比较暗沉,绿的黄的紫红的,浑浊得像滩死水。
“面粉、鸡蛋、肉沫、黄油……”
陆行舟默背清单内容,抬头扫视各种店面的招牌。
这些招牌要么是无意义的图案,要么是煞有介事但压根看不懂的文字。
迎面是向上的电梯,电梯旁立着半只鱿鱼似的东西。
有个大花袄往鱿鱼的嘴里丢了个黑漆漆的碎块,鱿鱼把触须尖一张,断在大花袄手里,笔直指着斜上方。
大花袄跟着鱿鱼须指的路上了电梯,电梯一翻,大花袄躲闪不及被挤成肉酱。
鱿鱼须动作灵活,蹦蹦跳跳地回到原位。
电梯砸吧砸吧嘴,打了个饱嗝,臭味铺天盖地。
黏液呈抛物线运动,啪嗒一声盖在他们面前的瓷砖上。
这可比门口那关清晰多了,就差甩个劈头盖脸,四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中二男生难以接受地闭上眼:“呕……我的马赛克哪去了?”
向阳对臭味的耐受力倒还可以。
捡垃圾捡了好多年,偶尔还跑到船上帮忙捞尸——感谢这个资源分配不平衡的世界,自杀的人很多,发明捞尸机器的人很少,愿意从源头解决问题的人更少,让她还有得赚。
活死人捏着鼻子问:“那个黑块块是什么?咱们好像得弄点。”
话音刚落,一个紫长袍子在鱿鱼面前站定,用力挥拳,把鱿鱼打得歪七倒八,狂吐墨水。
紫长袍子变成了黑长袍子,它在墨水里摸索一番,摸到好几个黑块,重新塞回鱿鱼嘴里。
鱿鱼气红了,伸直了八条腿轮番扇巴掌,扇够了才给它一条鱿鱼须。
袍子捂着肿了三圈的脸走了。
“……?”
他们的接受能力陡然提高一个台阶。
魏成:“嗯,谁去挨巴掌?”
活死人:“石头剪刀布。”
中二男生:“人多,先用黑白配。”
最后选出来陆行舟。
陆行舟甩甩手,认为运气差是意料之中。
不过不能真挨巴掌,怕就怕脑袋被扇飞,本体跑出来大吃特吃,等回过神,人渣子都没了。
鱿鱼余怒未消,七条触手严阵以待。
陆行舟把手伸进口袋,自然地走到它面前。在鱿鱼稍微松懈地张嘴之际,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拳头,照着鱿鱼肚子就是一下。
鱿鱼呕出黑块,双目瞪得要挤出来,怒火冲天,触手扇出破风声。
陆行舟矮身躲过,一把抄起黑块往鱿鱼嘴里丢,并不停顿,就着滑溜溜的墨水,脚下呲出十来米开外,远离攻击范围。
鱿鱼无能狂吼了一阵,触手在地上摔裂,蹦跳着缠在陆行舟手臂上,为他指路。
都已经这么过分了,它依旧没有违抗规则来杀同类。
诡异的生存环境真好。
陆行舟一手控制住依旧想扇人巴掌的鱿鱼须。
魏成眨巴眨巴眼睛,扭头,偷偷问向阳:“我看你跟他好像挺熟的,现实里认识吗?”
“认识,不熟。”
魏成被堵了话头,蔫巴两秒,别别扭扭地进入主题:“我不是挑拨离间啊,但我有次玩游戏,那个副本boSS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不是挑拨离间,就是有点子奇怪,你说他是不是有仇人当建模师?”
向阳:“有多像。”
“超级无敌巨像,一模一样,就是淡眉毛淡眼睛薄皮肤,还有长头发,看上去特别……呃,有特点,嗨呀我没拍照片,不然你一看都能叫出来。”
“可能建模师夹带私货吧。”她模棱两可地含糊道,“谁知道呢。”
“你们在讨论什么?”
中二男生不敢离人太远,上前揪着两人的手臂。
魏成不好告诉他自己的疑惑,于是说:“问名字,老叫Id感觉怪怪的,我叫魏成。”
“向阳。”
“我叫刘澜。”
“牛腩?”
“刘、澜。”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叫错了,纠正得很习惯。
活死人抱歉道:“牛、牛……不好意思,舌头打结。我叫知远,陈知远。”
“我叫陆行舟。”
几人吓得一激灵。
“你什么时候闪过来的?”
魏成急吼吼地压低嗓音。
他们一直没敢用正常音量说话,都是凑起来窃窃私语。
“刚才。看你们聊得开心。”
陆行舟小臂上的那条触手很执着于扇巴掌,把他手背拍得通红。
“要上楼了。”
他们抬起头,注视静静运作的电梯。
电梯的履带脏到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满是无法辨认的内脏和肢体。
灯把脸照得晦暗不明,凝滞的氛围像个厚重的壳子,笼罩得人呼吸不畅。
陈知远突然小声噗嗤笑了,打破了沉重。
她咬着衣袖边:“抱歉抱歉,我遇到压力就这样。”
向阳有点懂陈知远,她在倒霉到极点的时候也只想笑。
他们小心翼翼地上了电梯,也不嫌弃扶手上滑溜溜的头发,死死扒住,生怕成为被电梯吃掉的那个。
陆行舟和向阳成功到达第二层,接着是刘澜和陈知远。
魏成准备一鼓作气跟上,第六感忽而警铃大作,脚下出现细微的震动感。
他被选中了。
“啊——!”
扶手拉长内翻,履带塌陷,黄色的牙齿从钢铁化作的血肉里伸出,猩红的舌头粘带着黏液裹住他的双腿。
魏成拼命扣住扶手的缝隙,然而那些缝隙正在被头发填满,顶出他的手指,勒进他的双掌。
正在此时,两只手从前面伸出,猛的攥住魏成的胳膊。
魏成简直以为自己是被铁钳夹住的娃娃。
上半身和下半身角力僵持了三四秒,电梯自动放弃,他飞扑了出去。
陆行舟侧身躲开,没有被撞到。
魏成结结实实地摔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知远蹲下来,担心地戳戳他:“没事吧?”
魏成默了半晌:“……不太健康。”
刘澜也蹲下来:“还能走吗?”
“能爬。”
魏成在地上咕涌几下,刘澜吓得弹射起飞。
“你要是变丧尸了别吃我啊,吃电梯,电梯好吃。”
魏成支着胳膊,一边站起来,一边嘲笑:“胆小鬼。”
他习惯性扯围裙,脸色忽变。
围裙丢了。
二楼的“客人”不多,却不是没有,它们被这里的响动和似有若无的人味吸引,开始缓慢地靠近过来。
魏成没有犹豫,回过头抓了一把电梯上的脏东西抹在脸和脖子上。
浑身缠着绷带和丝巾的“客人”瞪着绿色的眼睛,贴到魏成背后闻嗅。
魏成把剩下的脏东西抹到它脸上。
它愣了愣,丝毫不生气,转身离开。
陆行舟也抓了把内脏,给自己抹匀:“双重保险,你们也一起。”
陈知远接受不能,胃酸一股一股地往上翻,看向阳面无表情地揉搓脸颊,不免对自己产生怀疑。
“呕……呕……”
魏成绷不住了,跪在地上差点没吐死。
陈知远对自己的怀疑没有了,心态放平。
看嘛,这才是有鼻子的人。
陆行舟在衣服上擦擦手,从口袋里拿出塑料袋:“那就用这个装。”
陈知远和刘澜热泪盈眶:“好人。”
向阳脸上脏得滴黑水,看不出神色。
虽然平时也看不出就是了。
——
他们来到一家无甚特别的店面。
里面没有老板,只有零星的客人游走在散装货柜之间,提着混杂在一起的商品。
站在门外好一通观察,发现客人来去自如,也没支付货币。
纳闷地绕到柜台后面,发现一团七零八落的尸体,身上还穿着深蓝的工作服。
“老板死掉了。”陆行舟又掏出塑料袋,轻快道,“好方便。”
所幸商品还是他们熟悉的样子,面粉、糯米、黑芝麻、砂糖,每样抓一点,清单上自动划去它们的名字。
顺利得有些过分了。
没心没肺的家伙们还在傻乐,过分倒霉的人却在怀疑是不是后面憋了个大的。
向阳频繁地张望,试图找到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真让她找到了。
电梯那边,上楼的客人不正常地增多,动作也在变快,幻视丧尸围城。
“……跑。”
其他三人:“啊?”
嘶哑的警报声按规律长长地鸣响起来。
“快跑!”
陆行舟跟着提醒一句,拉住向阳,往商场深处跑。其他人不得不跟着狂奔。
路上的嘶吼此起彼伏,“客人”接到了某种指令,脱掉累赘臃肿的衣服,开始厮杀啃咬。
那些丑陋狰狞的身体互相纠缠,开放性的伤口喷涌鲜血,头颅到处乱抛。
狂奔过程中,为了提高速度,不妨碍行动,他们纷纷丢掉围裙。
他们究竟是不是混入其中的人类,对这些客人来讲已经不重要了。
它们遵循着商场的规则成为斗兽,要的就是杀,就是吃,就是攻击、攻击、攻击,任何生物都必须卷入其中,去死或者去活,绝不能例外。
【小世界任务发布:请杀死不少于四十只诡异,倒计时60分钟。】
斜刺里扑出黑压压的诡异,堵得水泄不通,缠斗的同时,还拼了命要把他们拖走。
五个人的小队,速度不一,本就松散,被这么一冲,很快就走散了。
陆行舟庆幸自己提前抓住了向阳。
向阳不庆幸。
她被劈了一爪子,觉得自己快跑死了。
以前的身体素质还能称得上好,被杜阿格公司和死亡诅咒折磨之后,能吊着一口气都算她坚强。
上个副本她虽然没表现出来,但每个周目玩到最后,的确是没有多余力气了,手软脚软,分外疲惫。
向阳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舌头尖渐渐麻痹。
浑浊的彩灯闪烁诡谲,照得人目眩神迷,跑着跑着,连空间都在扭曲,上下左右颠倒打转。
个人的喘息和心跳扩展到无限大,快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在恍惚当中,她似乎撞到了某个冰凉的东西,双脚离地。
血腥气喷洒在她的脸颊和耳廓,也是冷的。
不好闻。
嗡嗡声由弱到强,发展到无处不在,要淹死人的音浪。
向阳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
坚硬的,颠簸的。
某些尖利的部分肯定刺破了她的皮肤,因为她感到温热液体蜿蜒成一条条小蛇缠绕在四肢上。
只有自己的血才是温的。
一滴,两滴,哗啦啦。
凉的。
谁的血是凉的呢?
……谁的?
“陆……”
向阳宛如从溺水中恢复呼吸,张开眼的同时也张开手掌,胡乱地抓住最近的东西。
“陆行……?”
她抓住了他的脖子。
陆行舟冲她笑嘻嘻:“在这儿呢。”
他盘腿坐着,外骨骼包裹了半边的身体,另外半边没有,撕裂得血肉模糊。
向阳枕着陆行舟的胳膊,靠在怀里,脸上还盘着他的发丝。
地上倒伏着客人们扭曲的尸体,层层叠叠,团团蛆虫蠕动其中,每一具都被苍蝇啃得面目全非。
对比起来,向阳居然觉得亲切。
没救了。
陆行舟用血淋淋的手指攀覆向阳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慢慢掌心相贴。
触感冷腻又很不对劲。
向阳挪开胳膊,看到了他的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