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盔被扔在卧室桌底,表面除了有些划痕,其他完好。
向阳把它揪出来套在头上打开的刹那,从另一个世界伸出的牵引力勾住陆行舟的身体,引渡人般将其送去彼方。
陆行舟清醒着穿越的时间着实不多,所以每次都很新奇。
光怪陆离的斑块拉伸、缩小,碎片式的画面以极快的速度模糊穿梭,根本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内容。
这里五颜六色,又或者根本没有颜色,只是幻想。
时间一长,就会忘记身体的存在,仿佛被解离成一堆细胞或者代码,分分合合,联系逐渐微弱。
这堆七零八落的东西冲进了某个画面里,白光忽地闪烁——
【欢迎!来到!我们的!儿童之家!哈呼——】
高亢的声音骤然响起,激动得直喘气。
【无论是身体残缺、无父无母、智力低下,抑或是——哈哈哈哈哈哈——超级超级招人烦惹人厌遭人恨的狗屎傻卵小孩,我们都统统欢迎!欢迎!!】
黑幕散去,一个爆炸头的男人高举双手,眼镜都歪在一边,脸红脖子粗,在破败建筑前的草坪上蹦蹦跳跳,扯着尖细的嗓子继续喊着。
【快来!集合!!一群早就该被流掉的鬼东西!谁愿意照顾你们!】
苍白的孩子们从窗户边、门边、树后、草丛里,探出大大的脑袋,有规律地左右摇摆起来,摇摆的幅度精确又刻板,像摆钟。
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混沌凌乱的线条。
咔哒、咔哒、咔哒。
他们小声地念着。
【集合!!】
男人声嘶力竭地叫喊,脸上的红色弥漫到瞳孔上。
孩子们有的咧开笑脸,有的咧开哭脸,一道道泪水或口水划下,伸出同样惨白的小手小脚,朝着男人一步步走去。
在男人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的吼叫里,画面剧烈地抖动起来,再次骤然黑下去。
等画面亮起,场景已然来到食堂。
食堂很小,墙皮剥落,墙上挂着时钟。
桌子是铁皮的,椅子也是,连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十分令人倒胃口的油烟味,仿佛蒙了层油做的膜。
瘦小的孩子们肩膀挨得紧紧的,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黑黑的头顶。
即使这样,还是有人被挤出去,不得不坐在地上吃饭。
坐在地上的陆行舟看看自己握着勺子的稚嫩小手,又看看饭碗里寡淡的清炒白菜、三四片肥肥的酱油淋巴肉和一碗飘着蛋花沫的白开水。
返老还童了。
他把勺子插在饭里。
桌上的孩子们并没有对他表示任何嘲笑或排挤的意思,都在专心致志地往嘴巴里大口大口塞饭吃,食堂不存在交谈说笑声,只有勺子碰到碗底的剐蹭声音。
“还有三分钟!”爆炸头的男人掐着时间,“给我快点!”
孩子们加快了进食速度,像哼哧哼哧的小猪。
陆行舟都没来得及纠结是否下嘴,男人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把抢走了他的饭:“你不吃?不吃就滚!”
陆行舟看着他没动。
他深深地吸气,然后大吼:“滚——!滚回宿舍!今天一天别让我看见你!”
某个孩子不小心打翻了汤碗,男人凌厉地瞥过去:“你也滚!跟他一起滚出去!别吃了!”
那留着蘑菇头的小女孩默默从座位上走开,驼着背,畏畏缩缩地跟陆行舟滚出了食堂。
撩起绿色门帘,一脚刚刚踏出,食堂的声音骤然小了许多。
女孩依旧有点驼背,却抹平了假惺惺演出来的畏惧之色,道:“他也没说宿舍在哪儿。”
“啊。”陆行舟盯着向阳,发出一个短促而奇怪的音节。
习惯了凌乱短发的成年的向阳,面前这个一头顺滑秀发、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一点坏心眼都没有的小女孩儿就相对陌生得多了。
向阳倒是能认出陆行舟,他标志性的淡眉淡眼没有变化,只是脸蛋儿太嫩了点,幼态带来的可爱显现在陆行舟身上,让向阳像浑身爬满了蜈蚣似的接受不能。
两人互相打量,一时间都对彼此的新形象很不适应。
儿童之家就一栋大楼,食堂处在第三层,走出去就是楼梯道,往上往下都有延伸的台阶。
陈旧的蓝色窗户把外头的阳光也过滤成惨蓝色,照在他们白刷刷的脸上,像两只终日不见阳光的鬼娃娃。
向阳率先挪开眼睛。
陆行舟熟练地掏口袋,找到一张字迹歪斜的小卡片,上面贴着照片,写着基本的信息。
“小舟,居住107室,编号21,入园时间3年,爱好是写字和走路,有轻微厌食症状。”陆行舟挑眉,“扮演起来还挺简单的?”
向阳也找到了自己的小卡片:“阳阳,居住108室,编号39,入院时间4年,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性格孤僻。”
她读出小名的时候表情扭曲了一下,嫌恶和羞耻各半。
看来宿舍在一楼。
陆行舟朝向阳伸出手。
“干嘛?”
“手拉手啊阳阳。”陆行舟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小朋友都这样的。”
向阳反驳着“反正我小时候不这样”,一边握住陆行舟,双双下楼去。
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衬衫,黑短裤,齐膝袜,小白鞋的鞋底踩在台阶上,发出空荡荡的清脆回响。
来到宿舍门口,一个体态肥硕,穿着碎花裙子,剃着寸板头的人耷拉着脸游荡,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
这人见两个孩子在饭点出现在这里,便了然地冷笑着:“又被罚了?”
从粗哑的嗓音里勉强可以辨认出是个女人。
她一手揪一个,毫不留情地把陆行舟和向阳分别丢进107和108。
只听钥匙扭动的哗啦啦的急促响声,两扇门被锁死了。
陆行舟快速环视一圈。
宿舍有四架上床下桌,床上用品都是一样的,有的桌子上摆放着枯萎的仙人球,有的放着蜡笔和纸,有的用透明茶杯罩着甲壳虫,有的散落铅笔和水笔。
“他”喜欢写字。
陆行舟拍了拍脏兮兮的膝盖,走到4号桌,转了转每只铅笔,最后拉开抽屉。
抽屉里有许多干瘪的各色的虫子尸体,掩埋着一本封面被撕开的日记本。
扫去虫尸,陆行舟拿出日记本翻开,上面是和信息卡片一样的歪斜字迹,纸上残留着道道深色的泪痕。
——
4月10号,晴(太阳图案)
晚饭好难吃,不喜欢,被骂了,打得我好痛。
……
4月11号,晴(太阳图案)
壮壮推倒了我,我没受伤。壮壮又踩死了跳跳的小鸟,踩烂了。
……
4月30号,阴(乌云图案)
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围在一起说话。我也想说话,我过去,他们就不说了。
我站在那里,他们看着我笑。
……
5月7号,雨(雨滴图案)
下雨了,打雷,声音好响,特别黑,特别冷。我喝水,水味道不好,所以吐了,吐出来红色的东西。
他们在门外笑。
我说,不行的,你们不能这样。
他们还是笑,笑得喘不过气了。
……
5月44号,没有天气。
真讨厌真讨厌。
……
5月444号,阴(太阳图案)
如果被领养了会怎么样呢?还会喝味道不好的水了吗?还会有该死的虫子钻进被窝吗?还会被骂和打和笑吗?
我想有爸爸妈妈。
如果可以的话。
——
陆行舟把日记本放回去,爬上自己的床铺,迅速的摸索后,在枕头里找到一根尖锐细小的刺。
他捏着这根刺,小心地下了梯子,拉开其他孩子的抽屉。
2号抽屉塞满了整齐的画纸。
叠在一摞画纸最上面的,是一张有着血淋淋小人的图画。最中间的小人放声哭泣,旁边的小人大声嘲笑,背景涂黑。
往下翻,每一张都有个哭泣的小人,被不同的人欺负着。
揪住头发,挤进水中,或者被掀翻饭碗。
没有人会如此细致地观察别人,更不会如此感同身受地痛苦。
这个哭泣小人绝不会是“小舟”,更有可能是画者本人。
有着枯萎仙人掌的1号桌子,抽屉里是整齐排列的尖刺,尖端带着血和毛发。
仔细看,仙人掌形状宛如被大力捏扁,形状扭曲,也带着干涸的褐色血迹。仿佛是有人在极端痛苦或者愤怒之下做出的自残行为。
而整张桌子和上床的扶梯把手同样涂着血迹。
也就是说,仙人掌是1号床小朋友自己捏死的,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选择用这种方式发泄。
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刺放在“小舟”的枕头上。
3号是养着虫子的那张桌子。陆行舟找到了许多标本,标本的主人悲痛欲绝地写下宠物虫子的生平和死因。
最漂亮的蝴蝶被阳阳撕碎了,最爱的瓢虫被跳跳碾扁了,最强壮的天牛被壮壮用拳头砸烂了。总共十三只虫子,无一幸免地死于残忍的虐杀。
“壮壮”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其他人。
……不,并不是的。
陆行舟反而想到了自己柜子里的虫尸。
虐杀虫子最多的,是“小舟”,他报复这些打扰到自己的“该死”的虫子,并且聪明地把死虫子统统藏了起来。
为什么不挖个坑埋掉呢?这样岂不是更隐蔽吗?
难不成还想让3号小朋友无意中发现,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观看别人的崩溃?
陆行舟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垂下眼帘,用铅笔刨把铅笔削尖放进口袋,目光转向正对着门的窗户。
窗户外是高高的杂草和灰色的围墙,在蓝色的过滤下变得隐绰,某些角落神似有人脸淹没其中。
陆行舟搬来椅子踩高,踮起脚够到窗户的锁栓。
锁栓上蒙着厚厚的丝状灰尘,陆行舟硬把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锁掰开,推开蓝色窗户,跳到后院去。
他陷在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膝盖到大腿的那节皮肤不停被杂草刺痛。
来到108的窗口,陆行舟望见向阳正趴在窗户上扭锁栓。
她似乎很有技巧,两下就解开了,却因为窗户开得太快而失去着力点,折翼鸟儿般坠落下去,正正好砸在陆行舟身上,两人重重倒在草丛和泥土里。
陆行舟立刻问道:“伤到哪里了吗?”
向阳没有回答,仍旧趴着,最后动了动手指,笃定而坦然地说:“这具身体有病,身体部位会随机麻痹,很容易摔跤或者打翻东西,状态有点危险。”
说着,她自己站了起来。
陆行舟抹去向阳小腿上的泥巴,抬头望望她的脸色:“现在还好么?”
“现在没事。”
蘑菇头有了点炸毛的趋势,向阳把刘海拨向两边,以免遮挡视线。
“刚才找到了点线索,今天下午领养人会来儿童之家进行挑选。这个小女孩。”她指了指自己,“非常渴望被带走,不仅是因为生病,而且还很有可能是因为遭到……”
“遭到霸凌。”陆行舟笑笑,“这可巧了,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遭到了霸凌。”
“什么意思?”
陆行舟握着向阳的手爬起来,用轻松的口气调侃:“字面意思,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遭到了霸凌,但是绝口不提自己对他人的霸凌,你还撕碎了一个小孩的蝴蝶,记得么?”
“记得。”向阳承认下来,“因为橙橙对蝴蝶翅膀的鳞粉过敏,但是小幽还是故意放蝴蝶给她,所以我把蝴蝶撕碎了,警告他不要恶作剧,橙橙为此给我写了感谢信。”
“又是一个视角的真相——你选的悬疑副本吗?”
“差不多,恐怖副本,这样方便你吃早饭。”
贴心到有点过头了。
向阳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许抱我抱得这么紧”,拽着黏糊糊冒着粉红泡泡的陆行舟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荒凉的后院。
“主线任务是逃出去呢,还是被收养呢,还是屠杀‘坏人’呢?”
“探索向而已,自由度很高的。”向阳忍不了了,把陆行舟从身上撕下来,“等着事件来,跟着感觉走。和你的副本差不多。”
忽然,急促的车喇叭声远远传来,犹如鸟类的尖啸。
很快,一只只大大的孩子的脑袋从食堂窗户边探出来,颇为迫切地死盯着那辆灰蒙蒙的车。
“礼仪!给我规矩点!”
男人拿出戒尺,狠狠打在最活跃的几个孩子的后背上。
“根据编号站好!没有洗干净嘴和手的立刻去洗,倒数30秒!”
与此同时,陆行舟和向阳顺着避开人群的另一条路,向着集合广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