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把自己的皮捡起来给向阳,请她帮忙收好。
皮囊入手又厚又滑腻,稍微一用力,就会挤出血丝和其他什么粘液来,老实讲,是很恶心的。
向阳精准地揪住一坨头发拎起,皮囊就这么慢悠悠地晃过来,脸上三个血色的空洞直直对准了她,像某个愚昧部落为了祭祀而活生生剥下来的孩子的皮。
向阳微微抽搐一下脸颊:“不错,精神污染,也算武器了。”
陆行舟假装听不见,轻易地拉开窗户,飞了出去。
夜晚的后院和白天已经截然不同,野草疯长,一脚踩下去几乎要陷在里头。
“哗啦啦——”
一扇窗户猛然破裂,带着无数玻璃碎片和被撕得彻底的肉块。
几双漆黑的利爪争先恐后地从破洞中钻出,凶恶的血眼频率不一地眨着。
“嗡嗡嗡……”
向阳侧过去看,一只肥硕的绿头苍蝇在她耳边绕了两圈,慢悠悠地飞向那些诡异。紧接着,更多的苍蝇,像是密密麻麻的腥气乌云,发出咔嚓咔嚓坚硬口器相撞的饥饿声响,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地蜂拥而上。
一群饕餮般的可怕军团,携带着病菌和虫卵,分食着这些诡异。
腐烂的臭味很快从那间宿舍传来,抑制不住的嘶吼声颇为凄厉,褐绿与脓黄的水溅出来,然后很快被苍蝇追着铺满,一滴不漏地舔掉了。
陆行舟没有管它们,抱着向阳游荡。
向阳试着把他的皮叠好,但是她再怎么经验丰富也没有亲手叠过人皮,所以怎么叠也不能整理好。
诡异的嚎叫又出现了,恶风呼啸,内脏似的糊状物飞溅在她脸上。
血肉的味道浓重地萦绕在鼻尖,向阳的心口骤然生出一股极端烦躁的无名火,手指嵌入了那副皮囊,脸皮裂开了血黑的痕迹。
陆行舟停了下来,伸出手在脸上咯吱咯吱的,不知道在捣鼓搞什么。
向阳抬起头,正对上一只尖锐的利爪,利爪抓着金属似的面罩。
“……做什么?”
“很好用的。”他说着,将面罩戴在向阳脸上。
刚一触碰皮肤,就立刻传来细腻的阴冷感,面罩自动缩紧,贴合了她幼小的面部,令人反胃的恶臭立刻被有效地隔绝开来。
没有了面罩的覆盖,陆行舟一张狰狞的脸完全暴露,散发荧绿的复眼几乎占据了脸的二分之一,而裂开的血盆大口占了另外二分之一。
这张脸正笑眯眯地死死盯着她。
“……谢谢。”向阳深深地呼吸,把他的脸推远。
【好感度:21。】
无端的愤怒和烦躁挥之不去,仿佛一团凌乱的代码,疯癫地侵占了身体,她不停地、机械地整理着人皮,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点。
有点发抖,但是很快她的手脚就没法动弹了,该死的病,三个血淋淋的窟窿又恰巧对准了自己。
心脏跳得格外压迫,仿佛是用尽毕生力气才能将血液送进血管,向阳知道自己在陆行舟的手掌当中稳坐,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张着嘴,不能喘气,不能咳嗽。
胃痛,很痛很痛,肺部灼烧。
她在陆地上溺水。
月光格外苍白,血液一遍一遍倾洒在草地上,枯黄的杂草变得妖冶,像是专门以此为食的精怪。
是靠得太近吗?头顶传来的咀嚼的声音如此明显,如此巨大,那些滴落的东西,那些绿色蓝色黄色红色,冰冰凉凉的,雨一样。
突然,颠簸停下,在漫长的沉默后,一块坚硬冰冷的外骨骼贴在了向阳的额头上,低声细语。
“尝尝吗?”
尝尝吗?尝尝吗?尝尝吗?
尝吗尝吗尝吗?
尝什么?
那些血那些肉那些眼珠那些手指那些脑子!?
向阳猛得睁开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
“陆行舟!”
她想喊出这三个字,最终全部挤在喉道里。
那只极其大,极其光亮的绿色复眼里,油亮亮地分割出无数向阳的影像,她一动,它们就跟着动。
向阳感到陌生,好像这个名字都不应该由自己的声带发出来。
再见时的亲切感荡然无存,全世界都跟着旋转破碎。
不对不对不对。
面前这个巨大的漆黑的带翅膀的六条胳膊的怪物是陆行舟?这个代表了地狱中暴食和贪婪的“别卜西”是陆行舟?
是这样的吗?
那之前的是谁啊?这副皮是谁啊?谁啊?
不对不对不对。
“这里难受吗?”陆行舟把爪掌覆盖在她的小腹,用近乎哄睡婴儿的音调说,“你也饿了。”
“我不饿,我吃过早饭了,我没有……”
咔哒。
陆行舟打开了她的面罩。
不是腐臭味。
铺天盖地的,说不上美味,但足够让胃部抽搐兴奋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包围了她。
原来暴躁的根源是饥饿。
向阳攥着人皮,窒住呼吸,缓了几秒,才一字一顿地说:“异化加深了。”
陆行舟细细地观察她脸皮下纠缠的紫色菌丝和突出嘴唇的犬齿:“嗯。”
突如其来涌上的陌生又悉数褪去,向阳看了看他的伤,然后熟稔地吻在陆行舟的侧脸上。
因为这么个流水线作业的吻,陆行舟便无法克制了,开开心心地蹭她,完全不管自己刚刚结束恶战的头脸多么狼狈,力气很大,仿佛少接触这么一下就要立刻土崩瓦解了似的。
血色的口愉快地裂开,几乎裂到了耳根,笑意从胸腔中无法抑制地颤抖而出。
“向阳。”他问,“你要试试当诡异吗?”
“我现在不就是了吗?”
“亲爱的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陆行舟把人皮从向阳手中拿走,歪着头:“当诡异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我们只要呆在副本里,杜阿格公司就永远也找不到你的,我保证。”
诡异的声音像是两片砂纸相互摩擦,却又矛盾地低沉而富有诱惑力。
“是么……?”
向阳停顿一下,空握着拳头,随即冷静而迅速地指出漏洞:“你是为了稳定地来到现实才找上我,我要是变成诡异躲进副本,对你来讲有什么好处?”
“好处?”
“对。”
苍白着面色,她把凌乱的短发往后捋,露出两只锐利深邃的眼,隐约有了审视:“我不懂。”
陆行舟瞥开去。
什么好处?
他没有办法讲“因为我爱你我要疯掉了怎么办嘛”,没法讲“只要有你就行了我们只要待在一起就行了”,不能说“我在撒谎其实我唯一的最终的目标只有你其他我无所谓的”,也不能说“求你啦快点想起来吧我们是爱人是夫妻,你也很爱我的快快想起来”。
事实很残酷,他所有难以诉说、被迫封锁的滚烫爱意一旦淌出来那么些,就会被对方冷漠地冰冻回去。
一只从小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嘴巴里咀嚼着“好处、利益、交换”,精打细算着明天的生计。
她不懂为什么无血缘的生物和生物之间会产生爱,不明白爱产生的原料、原理和结果,不信任短时间建立的情谊,也不会去相信别人爱自己,不相信自己爱别人。
她信奉世间万物的活动都基于它追求的“利”。不对等的交换下,一定有阴谋蛰伏着等待致命一击。不对等的信息中,必然存在利用、欺骗、吸血和消费。
向阳尖锐地竖起了刺,刺向任何妄图用“为你好”和“我爱你”来绑架她的人。
偏激是一回事,她这么做并没有错,这种思维帮她在成长过程中规避了很多危险,这次也不例外。
一旦点头同意,陆行舟真的会什么都不管把她扛走,这对于任何事都希望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向阳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是死也要看清楚是什么杀了自己的人。
“你最好清醒一点。”
向阳把面具重新戴上,人皮拽过来,体面地点到为止。
可陆行舟不是个体面人。
嗡嗡的苍蝇画了个圈,绕出的悲伤小人滑稽地滴下血泪。
“真伤心。”他说,“那你再亲我两口。”
向阳无语到发笑:“神经病。”
他跟着笑:“伤心也是受伤啊。”
向阳隔着面罩敷衍地贴了两下:“那求你不要伤心死掉。”
“不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