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里的人静静躺着。
如同以往每次在榻上等他一般,只是那时每当他走近,她就会笑着睁开眼,眼中满是狡黠。
此时他都已经站在了旁边。
她却还是不言不语,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明时,睁眼看看,本相回来了。”
他颤抖的手指轻抚上去,指腹下的触感头一次这么异样。
头一次,没有任何回应。
真奇怪。
他不过就离开了两天,怎么她就不会睁眼,不会对他笑了呢。
“沈明时,别睡了!本相知道你醒着,不许装睡!”
她才不会这么乖巧,一动不动地躺着。
小东西难管死了,每天都将他的床榻滚得一塌糊涂。
怎么能够安安静静躺在这么小的地方呢?不嫌憋屈吗?
忽然,他“嗤”地笑了一声,嗓音温柔:“本相知道了。”
“小气包,还在生本相的气是不是?”
“气我没跟你说一声就出门了,故意不理我,嗯?”
“好了好了,起来吧,以后本相去哪儿都带着你,一天都不放开你了行不行?”
没有回声。
整个灵堂中除了他嘶哑难听的声音,安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晨起的微风吹过,烛火微微晃动,地上他的影子也在晃。
裴缄等了一晌,最后似是无奈地笑了一声,妥协道:
“还不满意啊?”
“那好吧,我们不等半个月了,行了吧?”
“你现在睁开眼睛,本相立刻就娶你进府,和你签婚书,踏踏实实住进正院好吗?”
“好了,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吧,明时,睁开眼睛,看看我……”
……
临到正午。
小桃进来想将周围的冰块换了,还未踏进灵堂,整个人骤然一惊。
原本布置的好好的灵堂,如今像是遭了贼一样。
四周的白布落了一地,前面的灵位供奉东倒西歪,香烛静静躺在一边,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熄灭了。
正中间的棺材此刻横倒在地上,里面空无一人。
“沈姑娘?!”
小桃大惊,急忙跑进去。
还未跑到跟前,余光瞥见另一边的场景,脚步登时一顿。
另一边的空地上。
裴缄单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怀中紧紧搂着“沈明时”。
她依旧是那副模样,只身前的衣服上多了鲜艳的血迹。
这血迹是来自谁的,自不用说……
小桃脑海中闪过可怕的念头,脸都白了。
“主子!”
听见她的喊声,外面的人立刻聚了过来,绿竹和凤鸣也赶了进来。
看见这一幕,齐齐都白了脸。
“云祥呢!叫云祥!快!”
凤鸣反应最快,两步上前搭在裴缄颈间一摸,重重吐了口气。
魂都要吓丢一半了。
看见他的模样,绿竹和小桃也都松了口气。
绿竹上前道:“云祥外出你忘了,已经遣人去叫太医了,先将主子扶回去。”
方才的事情都将他们吓了一跳,三人不敢再同时离开。
正在这时,外面明月走进来道:
“可是相爷病了?”
“你们去忙吧,相爷这里我来照顾就行。”
同样顶着这样一副脸,可她和沈明时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小桃眉头紧皱,她万分不喜欢这个人。
沈姑娘出事,就是从她进府之后才开始的。
她正要出声赶人。
明月又走近了两步:“相爷的命都是我救的,难道我还能害他不成?”
“更何况相爷思故人之心正炽,我这副容貌,来照顾相爷,不是正好吗?”
她笑了一下,一举一动都有沈明时七分影子。
三人沉默下来,互相看了一眼。
明月自以为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
如今沈明时已经死了,她顶着这样一副脸,裴缄醒来迷糊中定会错认。
她再温柔伺候,不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吗?
她正要上前接过绿竹手中的帕子。
冷不防,三道掌风猛地袭来!
一重两轻,直接将她拍到了院外。
明月只觉胸口一闷,竟是隐隐要吐血。
她抬头看着屋中的三人,狠狠拍了下地。
这三人……他们怎么敢!
屋中,小桃瞪了凤鸣一眼:
“她怎么还在外面闲逛?还能走到这里!你真不怕相爷醒来杀了你?!”
凤鸣脸色也很是难看,昨日他急着去通知主子,回来又忙着沈姑娘的后事,又担心主子,这才忽略了。
“我这就让人将她锁上。”
裴缄醒来时,已是傍晚。
他坐起身,目光从屋中扫过。
一旁绿竹小桃和凤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主子,您醒了?”
绿竹连忙出去端药,一旁凤鸣跪在地上:“主子,沈姑娘已经不在了,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裴缄冷笑了一声,掀开身上的被子起身。
“本相要保重什么身体?”
“不过是赶路累了,吐口淤血而已。”
凤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这和方才太医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伤心太重,才会口吐鲜血。”
“可要不是存了求死的心,凭他的功力,断不会就那样晕过去。”
“主子,喝药吧。”
裴缄摆摆手,径直拿过一旁的衣服披上:“不必,本相有几件事交代你们去做。”
三人一愣,面上闪过惊讶。
主子竟从悲痛中恢复的这样快?
他们方才还在担心主子醒了要如何防着他对自己动手,没想到他已然不需要了。
凤鸣立刻道:“您说。”
“是五皇子那边的事情,还是京中其他的事情?”
裴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对绿竹道:
“绿竹,命人将府中的灵堂撤了,换成喜堂。”
“府门口一直到街上也布置起来,另外将先前备好的请柬发出去,若有人来的,请他进门。”
绿竹惊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主子,这……”
不等她开口,裴缄已经转头对小桃吩咐起来:
“你去找凤鸣要了礼单,一会儿就将备好的聘礼抬过去,对了,还有喜服,一会儿送至我的房中来。”
小桃眼眶微红,咬紧唇才没哭出声来。
她抹了抹眼睛,哽咽道:“是,我这就去。”
若是沈姑娘还在,听见这句话,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子。
可惜造化弄人,她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一天之内,左相大人的府邸门口,先是挂出白布,后来又换成了红绸。
这等大新闻,自然在京中不胫而走,随即很快飞出了京外。
“嘶……”
燕平侯府,徐晖听着小厮的禀报,狠狠皱紧了眉头。
“你方才说什么?”
“相府的人送了什么东西来?”
“回小侯爷,相府的小桃姑娘带着许多的大箱子,说是聘礼,要送进来。”
徐晖坐在灵堂前扭身看他,眉头都快打结了。
“聘礼,聘谁的礼?”
那小厮不知各种情由,此刻早就吓得瑟瑟发抖,看见门口的小桃和她身后那一溜贴着大红喜字的红箱子都差点吓得屁滚尿流。
他哆嗦着手指头指了指灵堂:“小侯爷,您开什么玩笑,自然是沈小姐……”
徐晖还没反应过来:“她?她都……怎么聘?”
小厮顿时睁大眼睛看着他,都说侯府对沈姑娘好,如今看来,小侯爷对这个外甥女的感情到底没有那么深。
徐晖愣了一瞬。
恍然反应过来,一拍膝盖:“他结冥婚啊!”
他又“嘶”了一声,倒是没想到,裴缄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方才听闻小桃抬了许多箱子来,他还以为裴缄这等薄情寡性。
“明时”连土都没有入,他就忙着将她所有东西送出府了。
此刻明白过来,又长叹了口气,心中有些偏向裴缄了……
小厮见他又是蹙眉又是叹气,就是不开口,不由问道:
“小侯爷,可要让人进来?”
徐晖想了想,原本要挥手让人进来,临到头又改了口:
“慢着。”
还是不能让进。
让小桃进来,就意味着他得去一趟,万一露出破绽让裴缄瞧出来就不好了。
他挥挥手道:“就说我忧思太重,晕倒了,家中无人主事,聘礼暂且不能收。”
小厮点点头,朝外走去,心中更觉难平。
沈姑娘已经去了,侯府中的人竟连冥婚都不愿意同意,唉……
相府中。
听见小桃的禀报,裴缄只微顿了一下,点头道:
“知道了。”
徐晖同不同意,对他来说并不影响。
他穿着大红喜服,一边整理腰带,一边问道:“外面可布置好了?”
小桃点头:“绿竹已经都布置好了,主子,沈姑娘的衣服我来替她穿吧。”
“不用。”
裴缄神情同往常一样冷肃:“你出去看看,你了解她的喜好,绿竹注意不到的地方,你帮着布置。”
“……是。”
小桃一下去,屋中立刻静得厉害。
裴缄朝床榻上看了一眼,她静静躺在榻上,床边摆着准备好的喜服,
他抬脚朝那边走去,刚一动,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在原地站了两秒,才又朝那边走。
榻上的人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
裴缄只看了一眼,胸中气血顿时再度翻涌起来,喉间隐隐有一股腥甜。
他不忍再看,瞥开目光看向一旁,自嘲地笑了一下:
“若是两人都躺下,可就拜不了堂了,你说呢?”
自然没有人回应。
裴缄面色不变,从一旁拿过喜服。
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如同之前每次为她换衣服那般。
大火猛烈,床上的人不只面容俱毁,连整个身体都被烧得焦黑无比,双腿亦是。
她的腿才刚好没多久。
裴缄心中一痛,没敢再看一眼她的身体。
只专注为她穿上和自己身上同样的大红喜服,盖上盖头。
收拾好一切,他轻轻覆上她的手,柔声哄道:
“知你胆子小,莫怕,本相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去赴黄泉路。”
他眼底墨黑一片,既无悲痛,也无生机。
眸光紧紧盯着大红盖头。
那底下原本该是一张怎样的脸,他的指腹早已描摹过无数遍,此刻眼前再清晰不过。
“等南方水患之事一结,本相立刻就来找你,劳烦你再多等一会儿,好吗?”
“本相保证,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到时本相和你再也不会分开!你最听话了,一定要走的慢一些,等等本相,可好?”
整个屋中都是他低沉的絮语声。
不知多久,外间传来楚娴和柳书逸的声音。
两人上午刚从灵堂出去,方才在家中接到喜帖,又急忙赶来。
还未进府,便被街上的布置惊了一下,一进府更是震惊。
同上午的一片肃穆惨白不同。
此刻府中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
柳书逸看着眼前的红,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道:
“娴儿,是不是我记错了,明时此时好好的,正等着我们去恭贺她新婚是不是?”
楚娴拍了拍她的手:“你就当是如此。”
两人手中拿着礼物,沿途穿过相府,看着到处高挂的红灯笼和张贴的囍字渐渐红了眼睛。
到了门口,还未敲门,裴缄开门道:
“前厅有招待宾客的地方。”
楚娴急忙开口:“相爷等等,我们带了礼物,想送给她。”
裴缄顿了顿,让开门。
他看着楚娴将礼物搁在小几上的样子,不知怎的,忽地想到了那些话本。
那些话本也是楚娴送来的。
小东西整日将它们看得很是宝贵,说那些都是珍藏,一点弄坏不得……
楚娴和柳书逸放下礼物,也不觉害怕,正想靠近一些榻上的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
“抱歉。”
两人愣愣地扭头看着裴缄。
“相爷,为何道歉?”
裴缄看了看“沈明时”,替她道:
“那些话本……没办法还给你们了。”
“不过本相会尽力去寻,替她还你。”
楚娴张了张口,哑然:
“那些话本……已还给我了啊。”
裴缄一愣,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已经还了吗?”
“何时?”
他记得她尚有许多没有看完,看完也要好几日了……
怎么这么快就还了?
楚娴还没反应过来,如实道:“昨日。”
“我从侯府回去时,在府门口碰见了一个人,说有东西要交给我,打开就是那些话本。”
顿了顿,她道,“难道不是相爷命人送来给我的吗?”
裴缄眉心一动。
昨日……
怎么可能是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