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一起。
裴缄被悲痛冲击成混沌的大脑恢复了一瞬的清明。
他在原地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床榻上的人,眉头微微拧起。
明明还未看完,她为何要将话本提前送走?
还是以这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
倘若他今日没有赶回来,或者没有办这场婚事,又或者他干脆忘了话本的事情……楚娴亦是绝不会和他提起。
那样,就没有人会知道原本应该葬身火海的话本,已经不知不觉,静悄悄的回到了原主人的手中。
忽然,只听裴缄冷笑一声。
楚娴和柳书逸两脸迷茫,对视了一眼正想询问,裴缄先道:
“两位,本相还有些家事要处理,还请两位先移步前厅。”
楚娴和柳书逸忙应了一声:“相爷,请节哀。”
裴缄眸光微微一闪,薄唇扯出了个极冷的笑:
“好……本相会节哀的。”
楚娴愣了一瞬,只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只是不等她想明白,裴缄已经扬声让人去叫小桃和凤鸣等人了。
这确实是家事,她和柳书逸退了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脑子里想着裴缄方才的异样。
房间里,小桃和绿竹凤鸣快步走进来。
脸上都是疑惑。
裴缄身着大红喜服,此时正坐在主位上,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抬手阻止了三人行礼,开门见山道:“楚小姐的话本,是你们谁命人送过去的?”
三人俱是一愣,小桃不解地摇了摇头:
“没有人动过啊,之前沈姑娘嘱咐我好生收好,话本应该还放在箱子里,一起被烧毁了才是……”
“都没动过?”
绿竹和凤鸣也摇头。
沈姑娘贴身的东西,一般都是小桃负责的更多,小桃不知道,他们就更不知道了。
裴缄咬紧牙根,脸上浮出一抹冷意。
小桃疑惑道:“主子,怎么了?”
裴缄搁在桌面上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绷起。
他心中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面上却叫人看不出一点异样,甚至比往常更加冷静。
他看向三人:“从本相离开到大火起,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你们一个一个,一字不漏地说给本相听。”
绿竹回想了一下:“那日……”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来禀报道:
“相爷,吉时就要到了。”
裴缄“嗯”了一声,没有起身的打算:
“继续好生招待宾客,其余所有仪式全部取消。”
小桃微微瞪大了眼睛,取消?
相爷是不准备和沈姑娘……
他看了眼绿竹:“你继续。”
绿竹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知道的事情,末了道:“大火起时,因明月说她院中有不干净的东西,总是看见黑影闪过,我担心有刺客潜入,便带了人仔细搜寻。”
“搜到一半,便看见了正院的大火,等赶到时,已经……”
裴缄没有什么反应,抬眼看了一眼小桃。
小桃道:“相爷离开前我进门正撞见玲珑来找沈姑娘,那之后,沈姑娘就去找相爷了,我去了后院……”
“慢着!”
裴缄眉头猛地皱紧:“她去找了本相?何时?”
小桃想了想:“就在相爷您在前厅的时候,是我同沈姑娘说的您在前厅……”
前厅……
裴缄眸底微微一闪。
这时凤鸣道:“原来真是沈姑娘?那日我一开门看见一个身影像她的,还以为是看错了。”
“后来我回府,就见沈姑娘等在大门口,似是有话要同您说,我让她不管何事写信就行,会快马加鞭送到您跟前。”
裴缄眯了眯眼:“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凤鸣想了一下,“她还问了明月是不是进府了,还有您是不是要成亲。”
“我说不管谁进府,都和她没关系……”
话音未落,裴缄的眸光冷箭一般直射向他。
一旁的小桃和绿竹也猛地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凤鸣声音骤然消失,狠狠拍了下自己脑袋:“我就知道一定是我说错话了,那日总觉得沈姑娘情绪不高。”
他猛地一撩衣袍,跪在地上:“主子,您罚我吧!凤鸣万死难辞其咎!”
裴缄重重闭了下眼睛。
他大约知道,她等在府门口是想同他说什么了……
她在害怕。
害怕明月进府,害怕他误会她,害怕他说的那些重话,所以急着想同他解释……
她这人,胆子一向小的很。
他早该意识到的,之前她明明是有意在试探他,可他却没有让她安心。
他那日应该再等一会儿。
或者,再更早之前,他就应该明明白白的告诉她。
他真的,一点都不曾生气。
缓了缓神,他道:“继续。”
后来的事,小桃知道的更加清楚:“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异样,第二日姑娘说要出去买个话本,没叫我们陪着,回来之后就在屋里待了一天,当晚姑娘说想吃贺庆酒楼的汤圆糯米羹和别的点心,我出去给姑娘买了。”
顿了一下,她皱眉道:“对了,前一日晚上,明月也曾来找过姑娘。”
“叫她们两人过来。”
前面的动静,玲珑在后院也听见了不少,此时骤然见到裴缄。
昏黄的烛光下,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脸色冷峻。
活脱脱一个鬼相公。
尤其旁边床上还躺着一个真的鬼新娘。
玲珑白着脸,不管小桃问什么,老老实实有问必答。
裴缄听着听着,脸色更沉了。
他疑心老天是不是故意在和他开玩笑?
“本相倒是不知,都已经进了相府三位竟还能和外面有联系,真是大本事。”
“凤鸣,将人撵出去吧。”
玲珑一震,凤鸣也惊讶:“主子,她们是陛下赐的,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岂不又要怪罪。”
“照做。”
凤鸣还想说什么,小桃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让他闭嘴。
裴缄揉了揉眉心,看向明月:“你呢?”
“我?”明月笑了一下,“相爷,我只是去同沈姑娘闲话家常而已。”
玲珑说了实话,顶多是被人撵出去,可她知道,她说了实话,只有死路一条。
裴缄手指微微一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其实——你学的很像。”
“她初来本相身边时,确实是这个模样。”
“但你不知道,她从来不会用这种令人厌恶的眼神看本相。”
明月一愣,正欲开口,就听裴缄漠然道:“带下去,严刑逼供。”
能让裴缄说出来严刑两个字,那就是往死里打。
打死拉倒。
明月脸一白,一旁凤鸣堵着她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屋中一片安静。
小桃怔怔看着裴缄,串联了事情的始末,她终于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譬如,沈明时为何突然央她出门买东西?绿竹又怎么可能那么巧,在同一时间被人叫到了后院?
还有沈姑娘,她竟然连挣扎都没有,就在火中丧了生……
“相爷,沈姑娘是不是……”
小桃正想问出那个惊人的猜测,裴缄先道:
“小桃,今日你去侯府时,侯府的人是怎么说的?”
“我说是给沈姑娘的聘礼,门口的小厮进去了一会儿以后,出来就说家中人都晕倒了,无人主事。”
“徐晖来府中时呢?就不曾生气?”
小桃摇头:“他只说要带走沈姑娘的遗体,我没同意,他就没再说什么。”
“嗤!”
裴缄摇了摇头,怪他疏忽了。
沈明时在他府中出了事,徐晖竟然没把他相府拆了,他就应该觉出不对的……
心中的某个念头渐渐清晰。
裴缄站起身,朝床边走去。
这回他没再看人,冷着脸直接上手摸上了那人的腿。
一寸一寸,细细摸过。
他眼中冷意愈盛。
这个人的腿骨,完好无缺,没有损伤。
那小东西……
真的敢用这种方式跑了!
“来人!”
此时,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
弯月挂在柳梢头,夜色中,穿镇而过的小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热闹非凡。
路边的包子摊前。
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手拿折扇,看着一笼又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眼睛微微一亮。
“老板,这包子什么馅儿的?”
“素的肉的都有,刚出锅,您尝尝?”
小公子舔了下红唇,笑道:“那就来两个肉的……”
停了一下,又扬高了声音:“三个肉包子!”
“好嘞!”
沈明时挎了一下包袱,折扇在手中一下又一下地敲着,专心等着自己的包子出炉。
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阵寒意,直袭她后心!
沈明时连打了好几个哆嗦,脸色怪异。
这大暑天的怎么会突然这么冷?
她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人什么异样都没有。
真是怪了……
“来,您的两个大肉包,拿好~”
沈明时回过神来,笑着接过:“谢谢您。”
她今日方到这个镇上,听闻附近有一处名胜古迹,还有一处山景很是漂亮,预备着多住几日好好看看。
她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沿河边溜达。
看着眼前的水,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南方的水患。
裴缄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赶路赶到哪儿了?
她的“死讯”约摸也要过几日才能传过去吧?
他定是没空回去的,等他回去,那具尸身也早就入土为安了。
她这样想着,忽然又是一个冷颤。
沈明时蹙了蹙眉,生怕自己是生病了,连忙背着包袱去寻了家客栈投宿。
相府。
大红的灯笼一直从府外映到府内,莫名透出些森森冷意。
屋中,凤鸣跪在那里。
裴缄手负在身后,眉眼凝出一片寒霜。
“将所有的人手收回来,兵分四路,一路去查城门,查她到底何时出的京,从哪条路,沿哪个方向!”
“另一路在京中严访,给我挨家挨户的搜!”
“是。”凤鸣应声。
“另外两路。”裴缄冷笑了声。
“一路人马放出京,从城门往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逢山搜山,遇城搜城,不管多久,直到找到人为止。”
凤鸣心中一跳。
主子是真的生气了。
这简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网沈姑娘……
裴缄动了动,抬脚走到一旁坐下,手中紧紧捏着那个绳坠子。
“至于剩下的一路,盯着徐晖和花一一的人,但凡有举动,立刻跟上去。”
凤鸣愣了愣。
徐晖可以理解。
花一一?难道她也和沈姑娘的出走有关系?
可他不敢问,领了命,转身出去布置人手去了。
小桃心中压不住的喜悦,这两日总是肿的跟个核桃一样的眼睛此时笑眯眯的,上前道:
“相爷,沈姑娘没事对不对?”
太好了,谢天谢地!
裴缄眼中没有喜色,阴戾一笑。
“哼,谁说她没事?”
“她马上就要有事了!”
他看了眼床上的人:“将她的衣服换了,带下去安葬。”
“你们下去吧,本相想一个人静一静。”
直到临近清晨。
凤鸣才终于踏着黎明前的黑暗回府。
一进房门,便看见裴缄还穿着那件喜服。
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支头,眼眸微阖,眉眼间铺着一层淡淡的疲惫,脸色有些泛白。
凤鸣一顿,要出口的话压了下去。
主子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休息了,还吐了血,以往何曾见过他这般疲惫?
就连最难的日子,他都不曾露出过这种神色。
他脚步放轻,正准备转头出去,等会儿再来报。
身后忽然传来裴缄的声音。
“说。”
凤鸣转头,就看见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冷冷看着他。
凤鸣一个激灵,连忙道:“
“主子,京中没有任何消息,城门处也没有查到踪迹,徐晖闭门不出,花一一也像没事人一样,没有丝毫动静。”
“嗯。”
裴缄毫不意外,“徐晖和花一一继续盯,其他的人继续往外放,仔细的搜。”
“是。”
凤鸣顿了一下,看了裴缄一眼,开口劝道,“主子,您的伤还没好,去休息一会儿吧,有消息我会及时报给您的。”
裴缄没答,一手撑着扶手,站起身。
饶是借了力,他起身时还是停顿了一下。
随后才走到一旁的衣架前动手换衣服。
凤鸣放了心,只要休息就好,他就怕主子死死煎熬,一定要苦等沈姑娘的消息。
他正欲叫小桃熬了药端来,不等他出门。
裴缄在屋中又道:
“找人的事你全权处理,每日飞鸽传书报与本相。”
他换上的竟是出门的衣服。
凤鸣愣了愣:“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裴缄换好衣服,抬脚朝外走去:
“南方。”
“那沈姑娘……”
裴缄冷声道:“她哪里都逃不掉。”
迟早会落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