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五给秋生发完电报以后,又把朱老憨折腾回了井家店。
朱老憨虽然昏迷不醒,胸口的一口气却始终咽不下去。
张中海叹了口气:“他这是等人呢!儿子不回来,怕是这口气难咽呢!”
“老憨哥,你可要挺住啊,秋生在路上呢!用不了一天两天的时间就回来了!”
朱老憨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好像对张中海的话做出回应一般。
自从父亲被告知准备后事的那一刻起,春妮的眼泪就没干过。
朱老憨的这一生,基本都是在苦难中度过,儿女大了,都如同长了翅膀的鸟,一个个飞离巢穴,奔着广阔的天地去了。
现在马上天下太平了,他却连一天儿女的福都没享过,就要走了。
春妮觉得,她对不起父亲。
哑巴却出奇的安静,朱老憨从医院回来以后,她一直坐在他身边,两只手握着他的手,不吃不喝,一步都不肯离开。
就连春妮都劝说不了她。
哑巴十五岁就嫁给了三十多岁的朱老憨。
自那时起,二人便相依相伴,共同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漫长的时光里,无论生活中有多少风风雨雨、艰难困苦,哑巴始终跟着朱老憨。
那份深厚的情感早已融入到了彼此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在哑巴的内心深处,朱老憨便是她此生唯一的亲人。
对于哑巴来说,朱老憨不仅仅是一个丈夫,更像是一座永远不会崩塌的山。给予她无尽的安全感。
在她心中,朱老憨无可替代。就算儿女们也不行。
朱老憨每天早起晚睡,像这样躺下便不起来,还是第一次。
哑巴害怕!
她越害怕,越不敢出声。
春妮实在担心,她娘受不了这个打击。
第三天一大早,秋生同李豆豆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
双脚迈进门槛,秋生看见直挺挺躺在炕上的父亲。
身材矮小的朱老憨,此时看起来竟然比平时高大不少。
秋生跪在炕边上,扑到朱老憨的身上:“爹,我回来了,儿子不孝,没能在您身边伺候!爹,我把小妹也带回来了,您就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吧!”
春妮拉着李豆豆的手,到了炕边上,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李豆豆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并没有即将失去亲人的悲痛感。
耳边仿佛隐隐约约地响起了养父去世时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时,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无尽的哀伤之中。
仿佛整个天都塌了。
一直以来,只有那个年幼时就将她放在脖颈上的男人,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父亲。
他用温暖的怀抱给予她关爱与呵护,用坚实的肩膀为她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空。
那些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都与那个男人有关。
而眼前的父亲,在李豆豆的心里,苍白的像一张纸,没有留下任何生活的点滴。
李豆豆跪了下去,但那声爹却在嗓子眼里滚动无数次,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叫出来。
在她心里,她这一生,只有那一个父亲。
至于眼前的老人,虽然她的血管里流着和他同样的血,但是长久的离别,早就淡漠了亲情。
生之深远没有养之厚!
春妮也不去难为李豆豆,毕竟在父亲临死之前,父女还能见上一面,也算了却心头的遗憾了。
秋生话音刚落,朱老憨的喉咙滚动,下巴颌忽搭几下,发出一声细微悠长的声音。
“秋生,你爹走了!”
张中海的声音响起,春妮和秋生才反应过来。
她的父亲已经永远离开她们了。
李豆豆忽然觉得心口一痛,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耳边传来秋生和春妮的饮泣声,眼泪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哑巴呆呆的望着几个人,尤其是李豆豆。
但紧握朱老憨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门板已经准备好了,咽气的人是不能躺在炕上的 。
朱老憨病重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井家店。
朱家哭声一起,街坊四邻都跑来帮忙。
但哑巴就像疯了一样,守在朱老憨身边,不准人把他抬下去 。
“算了,就先放在炕上吧!规矩都是人定的!”
龙五的话,让躁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朱家女婿的职位摆在那里,他说出的话,就算有人心里存在疑虑,也不敢说出来。
先生看了日子,第二天就宜下葬。
秋生和龙五商量了一下,本着一切从简的想法,把朱老憨简单下葬。
刚烧过头七,部队来了命令,急调龙五和秋生回部队。
虽然十五天的探亲假还没到,但军令如山,龙五和秋生也不得不返回军营。
李豆豆也同两个人一起回去了。
三个人走了以后,春妮强行把母亲带到县城里。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井家店,春妮不放心。
朱老憨走了以后,哑巴好像更呆傻了,春妮上班去,她就一个人搬个小板凳,守在门口,直到春妮回来,再和她一起进屋。
两个月以后,龙五给春妮来了一封信。
他和秋生,陆伟业做为第一批入朝的志愿军,已经于十月二十五日赴朝作战。
井魁和李豆豆正在进修,井馥怀有身孕,三个人才没有随军入朝,留在了S市。
……
入朝的大军已经集结完毕,送行的亲人都在路边挥手告别。
望着陆伟业渐行渐远的背影,井馥紧咬着嘴唇,拼命地抑制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颤抖着声音向他喊道:
“我和孩子等你回来!”那笑容显得如此凄美而又让人心疼。
陆伟业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深情地凝视着井馥,微微点了点头:“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短短几句话,蕴含着无尽的珍重与不舍。
井馥站在原地,目送着陆伟业逐渐消失在远方,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份深深的牵挂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紧紧缠绕,令她难以呼吸。
陆伟业的目光不断在人群中扫视,很快发现了井魁的身影。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各自默念珍重。
该说的,都已经提前和井魁说好了。
出发的命令下达的那一天,陆伟业找到井魁,从怀里掏出一沓写好的书信,足有十多封。
“井魁,我只来得及写这么多,你姐怀着孩子,要是没有我的消息,她会着急的!”
“朝鲜战场,志愿军打的会很艰难,我不保证会有时间和精力给馥儿写信,这些信是我提前写好的,你每隔一个多月,帮我寄一封给她,要是我牺牲了,这些信也能坚持到她生产以后!”
井魁低下头,日期都是写好的,他只要按着时间顺序,寄给井馥就好了!
“姐夫,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姐姐的!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两个男人,四只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会回来的!”陆伟业深吸了一口气:“老婆孩子等着我呢!”
一股酸涩涌上陆伟业的鼻腔,他的眼睛湿润了,回头时,人头攒动,早已经找不到井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