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一年冬,继后乌拉那拉氏殁于冷宫。
弘历听见消息,如同在凛冽的寒冬喝下了一碗热乎乎的浓汤,心里十分熨帖。
他本想下令将丧事交给令皇贵妃操办,临到头又怕魏嬿婉心软,于是亲自下令。
继后乌拉那拉氏的丧仪一切从简,举哀礼取消,棺木从简,用杉木下葬,也不可入帝后主陵,随意找个侧宫安置即可。
如此简陋,弘历却依旧觉得不解气,他下旨抹去乌拉那拉氏在宫中的所有记载,包括从前的立后诏书和帝后画像,恨不得将如懿这个人存在的痕迹都消灭干净,以免自己被后世人耻笑。
不仅如此,弘历还不许人为她设立神牌,没有神牌,就代表没有后人祭祀,断了香火。
不过这一点显然是弘历多想了,因为压根没有人会想着要祭祀如懿。
下头办事的都是人精,见弘历如此态度,便极其匆忙草率的办完了如懿的葬礼,后呈上折子,整场丧礼办下来一共才花费了二百零七两银子,再寒酸也没有了。
......
次年二月。
永寿宫中,宫人来来往往,忙中有序,殿中传来妇人急切的呼喊声。
“皇贵妃娘娘,您得使劲啊!”
田姥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传到魏嬿婉耳中。
她费劲的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有千斤重,动弹不得。
不知这样煎熬了多久,魏嬿婉听到脑海中的小运幽怨的叹了一声,随即有一道电流从脊椎处往上蔓延。
魏嬿婉身子一轻,身边嘈杂的声音陡然增大,身下传来了剧烈的痛感。
恢复了一些力气的魏嬿婉调整呼吸,就着身边人的手喝下几口参汤。
待身子稍稍恢复了些力气,魏嬿婉便随着田姥姥的指挥开始用劲。
有前两次的经验在,魏嬿婉有惊无险的生下了一儿一女。
弘历大喜过望,各种赏赐如流水般送进了永寿宫,再加上太后和其余妃嫔们那一份,永寿宫一时间成了宫中最热闹的地方。
在这样的花团锦簇下,魏嬿婉总算过了两年舒心的日子,身处如今的地位,皇上的宠爱便不那么重要了,她总算不用费尽心思去哄着弘历。
随着弘历年龄增长,他更加喜欢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嫔,对魏嬿婉的宠爱也渐渐淡了些。
但无论那些新人再如何受宠,魏嬿婉皇贵妃的的地位和尊容都是任何人也撼动不了的。
除去三胎双生子的加持,太后和皇上的支持都是魏嬿婉的底气,除此之外,宫中妃嫔们大多都和她有交情。
再无人敢轻视她,欺负她。
前世今生,魏嬿婉总算能舒坦的睡个好觉了。
如懿死了以后,紫禁城里再也没有那些可怖的灰色雾气,连空气都格外清新一些。
魏嬿婉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静静看着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消失在天边。
春婵上前为她披了件薄斗篷,轻声叮嘱道。
“娘娘,虽然如今天气暖和了,但早晚寒气重,您得顾着点身子。”
魏嬿婉唇边扬起微笑,轻轻握住了春婵正为她系带子的手,柔声道。
“你总是为我操心,什么时候能顾得上自己的事……我瞧着薛统领日日往永寿宫跑,诚意十足,你什么时候才肯松口答应他?”
春婵手一僵,脸颊边顿时飞上两抹红云,羞恼道。
“您怎么又拿这事来打趣我?!”
魏嬿婉轻笑几声,揶揄道。
“我哪里是打趣你,薛统领都明里暗里求了许多回了,若是我再没有表示,恐怕他都要急冒烟了。”
春蝉没有说话,只是脸颊上的红云逐渐向四周蔓延,一转眼整张脸都红透了。
魏嬿婉扶着她的手缓缓往城墙下走,规划道。
“我已经找钦天监看过日子了,六月中旬就有吉日,皇上那儿也已经同意下旨赐婚了,你和澜翠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我一定要为你俩好好置办嫁妆,让你们俩风光出嫁......”
走下最后一层阶梯时,魏嬿婉突然噤声,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让她手脚发软,尽管勉强稳住身形,她的眼前依旧阵阵发黑,看不清前路,勉强走出两步就软软朝地上倒去。
耳边传来春蝉惊慌的呼喊声。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娘娘.....”
这声音越来越远,魏嬿婉转瞬就失去了所有意识。
永寿宫内殿外。
弘历面色凝重的坐在主位之上,听着江与彬回禀。
“娘娘多次生产,又曾受过重伤,哪怕一直以来都好好养着,终是影响了寿数......这次忽然晕厥,正是五脏受损衰竭的前兆......”
良久的沉默之后,弘历用手揉了揉眉心,哑声问道:“就没有法子治了么?”
江与彬长叹口气,终是缓缓摇头。
“娘娘脉搏孱弱且紊乱,就算用最好的药吊住,恐怕......恐怕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也......”
弘历重重闭眼,突然暴起将身旁桌案上的东西都重重挥落在地,茶盏杯具的碎片四处飞溅,有一片划过候在一旁的进忠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他却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一动不动。
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此刻除了宛如泪珠的血痕,只能看见他有些苍白的嘴唇。
纵使弘历再如何愤怒,江与彬也无法变出仙药来让魏嬿婉起死回生,他眼眶通红的发泄了一通,听见内殿里传来的细微声响,终是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大步走出了永寿宫。
进忠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江与彬正要上前问问他需不需要金疮药,就见进忠身体僵硬的直接朝内殿走去。
魏嬿婉缓缓睁眼,头晕目眩和耳鸣的症状并没有消退,她依旧十分难受。
春蝉几人几乎眼睛都快哭肿了,魏嬿婉缓了缓,正要开口安慰两句,就见一人影疾步来到榻边。
凛冽的冷香袭来,魏嬿婉抬头看向面前的进忠,被他脸上殷红的鲜血刺痛了眼睛。
春蝉见他进来,心中更是感伤万分,却也知道这时候两人需要独处的空间,带着其余人快速退出了殿外。
进忠双膝一软跪在榻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心翼翼的问道。
“娘娘,不是真的,对么?”
魏嬿婉无法回答,为了不让小运捕捉到她的心思,她甚至想都不敢想。
她只能伸手抚上进忠的脸,郑重道。
“进忠,你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
进忠颤抖的手小心覆盖在魏嬿婉脸上,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意,成串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魏嬿婉一遍遍拭去进忠脸上的泪水,用虚弱的声音一遍遍坚定的告诉他。
“我曾答应过你再不分离,你一定要相信我。”
……
太医和各地的江湖名医来了一波又一波,诊脉之后却纷纷叹气摇头,都对魏嬿婉的病情束手无策。
无论弘历和进忠如何悲痛,魏嬿婉身子依旧一日日衰竭下去,她无法再正常进食,陷入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每日都有不同的人来永寿宫探望,但除了亲近一些的几个好友,魏嬿婉谁也不见。
六月十八,永寿宫。
今日是春婵和薛统领成婚的日子,魏嬿婉难得恢复了几分精气神,挣扎着起身观礼。
春婵的房间里被装扮的喜气洋洋,房间的主人却哭丧着一张脸,眼睛又红又肿。
魏嬿婉用无名指小心的沾满口脂膏,轻柔的涂抹在春婵唇上,又细细晕染开来。
待一切完成,她退后一步左右端详,笑着赞道。
“真好看,这颜色特别衬你。”
春婵眼也不错的盯着魏嬿婉,眼中全是不舍,哽咽开口道:“娘娘......”
魏嬿婉瞪圆了眼睛威胁道:“不许再哭了!这可是我亲自为你上的妆,哭坏了我会难受的!”
春婵闻言深吸一口气,生生忍住了眼中快要滚落的泪水,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同魏嬿婉讲,又怕一开口就再忍不住眼泪。
澜翠从门外走进来,轻声道:“娘娘,春婵,吉时到了。”
宫里是不许敲锣打鼓的,薛侍卫也只是带了迎亲的队伍静静站在永寿宫院中翘首以盼。
魏嬿婉为春婵盖了盖头,又和澜翠一左一右将她送上了花轿,春婵坐进轿子,手却紧紧握着魏燕婉的手,微微颤抖。
“娘娘,您得保重自己...奴婢等着,等着您召我入宫给您请安...”
魏嬿婉眼神柔和,却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的回握住春婵的手,半晌后松开手放下轿帘。
花轿晃晃悠悠出了永寿宫,轿帘之内,盖头之下,春婵失声痛哭,汹涌的泪水冲散了脸上的脂粉,唇上的口脂却鲜艳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