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巨大的轰鸣声从山顶传来,在山际久久回荡。
一个凌厉的掌风横扫而过,来不及避闪的云枫直接被凌空击飞,如同一粒石子,重重地被掷到了青色石阶旁的大石头上。在他不远处,已经有一个弟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在他身旁落着一把断剑,剑的另一半则落在了青色石阶上。
石面正上方,“云崖”二字,笔力苍劲,深入石里,可见当年写下之人的壮志豪情。传说这是云门首任掌门亲自用贴身佩剑刻下的,可以说是云门的起点。
只是眼下的同门相残,似乎显得有些矛盾的可笑。
“……你下手可真狠,那是你的师弟吧。”一个青色衣袍的男子皱着眉,用扇子拂开了迎面而来的尘土。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和她正面交手。
仅靠三招就把实力与他相当的弟子给干趴下了,甚至连剑都没出鞘。他内心感慨,还好他没站在她的对立面。
中了一掌的云枫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颤,五脏六肺更是仿佛被震碎了一般,疼得他险些直接晕厥过去。勉力运气调息,胸腔却是一闷,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咳咳——”
鲜红的血液带着点乌黑,浸透了地上的石子沙砾。
下手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凛冽与不忍。
“为什么……咳、咳……”
满嘴鲜血的云枫抬头,一脸难以置信。
“师姐——!”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朝一日,云门的敌人会是云门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全宗门最受尊崇的师姐!
“看来你很受他们爱戴啊,”桃花眼扇子敲手,眼神看向云且,“都问的是一样的问题。”
——云且啊,算是云门最受敬重的师姐吧,声望仅次于长老和掌门。
那人所说,果真不假。他虽早年跟着老头儿云游四海,不问世事,但对于云门中有这么一位备受尊崇的师姐却仍有所听闻。当年那场暴动后的尸体惨状,也吓到了阅人无数的他。
白色素净的衣角曳到了云枫的面前。上面不同于普通女弟子的素净,有着数只用上等的真丝绣着的祥云仙鹤,明亮而不刺目。
云枫很熟悉。
在云门,内门弟子衣服绣以祥云,内门长老座下弟子则加之以仙鹤。能力越强,所绣仙鹤越多者,也即实力越强。近百年,云门总共就出了两位衣服上绣有九只仙鹤的弟子。
一个是当今的掌门云源,一个则是现在站在面前的、云源座下弟子,现云门首席弟子——云且。
尽管伤势极为严重,但云枫似乎仍能闻到那一线记忆里的熟悉的桂花香。那是曾经在险恶未知的森林里永远站在前方的味道,是他日复一日苦心修行的榜样和目标,是哪怕多想一分都会觉得亵渎了的少年的梦。
如今,这梦却在打破四方结界,重伤若干内门弟子之后,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只明显是女孩子的,素白粗糙、满是剑茧的手,飞快地点了他的几处要穴,减缓了他血的流速。接着,手伸向了他的腰间。
那里有一枚半块的纯白色令牌。牌冠为腾云状,其下一个“云”字,与石碑上的字一样苍劲有力。
云中令。唯一能进入云崖秘境的钥匙。
云门全门上下,掌门人手上有一半,守崖人手上有一半。合二为一,就能开启通往云门秘境的结界,进入云门秘境。
其实本不该由他持有,只是现任的守崖人,也就是他的师傅,不日前,按照以往的惯例和掌门人一同去仙台祭拜祖师爷。作为大弟子,令牌自然而然交到了他的手里。另一半,毋庸置疑也就交到了云且手里。
云门秘境一直以来都是云门最大的禁忌,关乎云门灵脉的千年神木也在其中。即使是内门弟子都严禁进入秘境,只可在秘境周围的森林里围猎、修习。只有历代掌门和资历最老的三位长老才有资格进去,或者是首席弟子绶带时才能进去一次。
其他的,按照门规,凡是擅闯者,无论身份——斩立绝!
民间和各宗派里关于云门秘境的传闻自是有的,有小心思的更是大有人在。前来试探的人不是没有,有人为了进入秘境隐姓埋名十年,在数年之后发动了从内部的突袭,甚至差点就登上了云崖,给云门造成了极大的重创。
这一切的终结,是以云门新提拔的连拔三年群英会桂冠的首席弟子,以一己之力将数十位反叛者的头颅斩于“云崖”下,挂在云门外门三天三夜为结束。相传那天,云门门前的溪流都是红色的。
素来以温和着称的云门出此雷霆一击,算是威震了天下所有有心之人,让人看到了云门铁血的一面。
可是,可能云门掌门和一同前去祭祖的所有云门长老没想到的是,叛变有一天会在这个平反叛乱的人身上发生。
云且仔细端详令牌,确定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后,起身准备离开,却意外的,衣角感受到了一股扯力。
她低头。
一只血手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她的衣角。
“师姐,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那贼人手里……”
“……”
桃花眼忍俊不禁:“真是抬举我了,你师姐是谁,我能打得过她?”要是有能打赢她的实力,他干嘛找她,自己直接闯不好吗。
云枫能感到云且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没有想到,她把他伤成这样,他还会为自己找理由。以她的实力,这个理由,连云枫都觉得牵强。
云且的一切都是云门给的,她的身后有云门在,天下四大名门之一,放之四海,有多少人能威胁得了她呢?就算是威胁,又如何能不顾同门之情,破四方结界,下此重手,正面闯入内门,凭她的地位,找理由直接拿走令牌不好吗?
但是哪怕微乎其微,他也希望这是可能。
唯独。
唯独不要是真正的背叛!
参杂着沙粒的鲜红色血侵染了素净的白色衣面上。明明都没有力气了,手还颤巍巍地攥着衣角,仿佛抓着微乎其微的希望。
云且知道他伤得很重。这是她故意下手重的,不然以云枫的个性必然不会放她过去。他抓的力气对于她来说其实并不大,她要是想,也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
如果不是因为特殊原因,她也不愿意下此重手。虽然她下手时避开了诸多要害,没能真正损伤他们的筋脉,但是看到平日里毕恭毕敬地叫她师姐的云门弟子浑身是血的样子,或难以置信或失望至极地看着自己,数年的朝夕与共,就算是有理由,谁又能做得到真正的心如止水?但是——
一旦闭上眼睛,那颗粒无收、白骨遍地、擎天巨浪的场景就不断浮现在眼前。那只被啃食殆尽,娇弱苍白的手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的梦里从她掌心滑落,带着一声微弱的哀求湮灭在虚空。
——师姐,救救我……
手里的云纵剑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没有背叛云门。”
清亮而微微沙哑的声音在风声中响起。
“我也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令牌。
“也许你们眼中看到的云门,美好无比,在这里,你们衣食无忧,前途光明。这都是云门给你们的。”云且低笑了一声,她何尝不是其中一员呢。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但——
“但是,要是看上去美好的东西真能如其外表那样美好就好了。”
什么意思?
云枫懵了。
这个四大宗门之一,被名门正派津津称道的,被无数百姓拥戴着的,这个他待了十几年并一直引以为豪的地方——
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美好?
桃花眼挑挑眉,那小弟子看着云且的表情,就像她不是他认识的师姐。他们一路过来,几乎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是这样的神色。除了有个人……
云且倒不意外,毕竟让一个人去否认自己生长了十几年的环境与荣耀,这本就不太可能。如果不是那日所见所闻……恐怕她也会难以接受,甚至比他们更难以接受。
所以,她要在灾祸发生之前亲自遏止那苗头,将深藏的真相剖析在世人面前!
云且扯下自己的剑穗,用内力粉碎,涂抹在了云枫的伤口上。这剑穗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是师尊给她的止血良药。当初出于好玩,给做成了剑穗。
“为避免失血过多,你在这里最好不要随便动弹,一会儿四师叔他们来了,会替你疗伤的。”
听了这话,像是想起了什么,云枫的手再度攥紧云且的衣角。
“对,师姐,有什么事,可以等师尊他们……”
云且看着他,看到她的神情,云枫的手僵住了。
“来不及了,云枫。”
来不及了?
这是云枫昏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沈知秋看着她为云门弟子简单的包扎,忽然问了一个一直放在心底的问题:“我说你不后悔吗?现在你拥有这么多。”放弃这么高的地位,这么多弟子的敬重,抛弃一切,站在所有人的对立,去做一件只有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台阶上的身影翩然,雪白衣服上的鲜血十分醒目,像是一个烙印,永远地留在了上面。
“后悔?”重复着,似乎在品味这个陌生的字眼。
沈知秋默然。是了,贵为云门百年难遇的天才,又被掌门云源亲自教导,十五岁群英会首秀即夺冠,命运似乎额外青垂她。何曾失败过,何曾后悔过!
“怎么没有。”
沈知秋手里的扇子顿在了另一只手的掌心。
山风很大,撩起束好的墨发,黑中夹白,纷纷扰扰。云且的表情很平静,眼睛看向天上盘旋的大鸟,它们在发出警戒的怪叫,也说明了师尊他们在赶回来的路上。
“只要存于此世,总会有让人后悔的事。我们所做的付出与努力,不过是让后悔尽可能少一些罢了。”
沈知秋手里的扇子抬了抬,终究没有抬起来。
云且目光则落到通往云霭深处的石阶。
“但你如果说是做这件违背门规的事,那倒没有后悔。”
“有些事,注定需要有人去做,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能去做的人始终肩负着比不能去做的人更多的责任。”
沈知秋看着那抹身影踏上台阶,渐行渐远。云雾如同一头白兽,很快将她的身影吞噬殆尽。
——毕竟是用了心,认真地对待每一个弟子的人啊。
可恶,所以当年老家伙为什么不多招收几个弟子给他当个师姐!
在他们走后没多久,一道修长的身影如同仙谪一般,飘飘然落在了入口处。淡粉的嘴唇常年噙着一丝微笑,只是在看到一片狼藉的入口后,终究是平去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后到的金长老一看最得力的大弟子重伤在地,急忙上去为他运功疗伤。刚刚感知到云崖的四方结界被破,顾不上祭拜,他们就急忙往回赶,可看现在的样子,他们还是迟了一步。检查了伤口,他松了口气,还好,没伤到关键筋脉,恢复一段时间就好了。
“不是云且在吗?这是怎么回事!”
修长的手指拾起了地上的几丝雪色的剑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桂花香。这是用玄冰洞独有的冰蚕吐丝制成,散发的味道能在森林里虫蛇不侵,同时还是必要时极佳的止血良药。由于量产极少,只有内门的弟子才有资格拥有。
这个剑穗上的桂花味道,他更是再熟悉不过,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好孩子。
他眯起眼,素来温润的目光有点莫测。他看向了白雾里逐渐消失的层层石阶,发出几不可察的叹息。
犟子。
————
在云门秘境深处,一处巨大的神坛里,溪流潺潺,一棵大树擎天。
奇怪的是,明明是盛夏时节,树上的叶子却显得稀稀疏疏,每一片都显得萎靡不振,唯有一只颤颤巍巍的花还含苞着,傲立枝头,显出春意的盎样。
树无风而立,安静异常,唯有溪声。
树下负手站着一人。
不知从哪里微风拂过,一片落叶悠悠落下,在碰到那人闭着的眼睛时,在长长的睫羽上消散成了点点星光。
霎时,睫毛轻动。
此时,树上伶仃的花苞悄无声息地绽放,一如授带那日,站在树上看着小小的女孩儿虔诚地跪地,白服铺散开来,枝上的花朵刚盛放的时候那般。
一声轻笑从他嘴角勾出。
终于,要来了吗。
————
云门云历云源年一五年十九日,云门首席弟子云且叛出宗门,重伤若干弟子,伙同外人闯入云崖秘境,后被云门掌门云源就地处决。
经此一役,云门元气大伤,所幸无一弟子阵亡。
云门首席一位,就此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