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问话的是一个小女孩儿。
皮肤是长期日晒后的黝黑。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倒也可爱。
“后来,只见云门掌门左一下右一下,刀刀致命,但是对方也毫不逊色,左一下右一下,步步紧逼,辅助的那一个贼人也是左……”讲话的少年,讲起他听说书先生讲来的评书,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小女孩十分认真地看着他激情复述。虽然记着不错的话,她上次听到类似的描述是在昨天。而且,云门是剑修派,不是刀修派。
良久,少年终于收了声:“……总之就是这样啦,说书的人还没讲到大结局呢,要等明天去听了才知道。”
小女孩颇懂事地点点头。如果复述的是正确的,那么说书人,看来是个比较容易赚钱的行当。
“你别急,赶明儿我去说书先生那里再听听,就知道结局了。”这个系列太长了,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听完,“你为什么总想听这个故事呀?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给你讲讲天地神下凡的故事,神仙的故事比人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一个几年前的话本这么感兴趣,不就是一个天才背叛了宗门,后来死得其所的故事吗,寻常话本里烂俗套的剧情,随便找一个最近出的话本都比这来得新鲜。
小女孩知道他的不解,也看出了他的好心,只朝他笑了笑:“没其他的原因,只是好多年前无意中听过这个故事,一直不知道结局,心里怪痒痒的。因这才想着知道结局。”
真没想到,当年自己命绝云涯的事不知道被谁写进了书中,主人翁是她,剧情虽然有些胡编乱造,但是总的来说结局是一致的。
有时候,看着自己手腕跳动的脉搏,她时常会觉得不可思议。
相比雀跃与酸涩,无言才能更好地形容她主要的感受。
不知道是不是转生的后遗症,或者说有人刻意为之,当年她和沈知秋一起用云中令进入结界后的那段记忆她已经不记得了。连同她伙同他一起进入云门秘境的原因,怎么死的,怎么重生的,一概忘记了。
只隐隐约约记得和云枫的对话——自己似乎是为了除去什么才闯了进去——为了证明那个东西,以至于与养她十载的云门反目。
虽然很多记忆都不记得了,但是看起来那次自己确实是被师傅处决了,不然她也不会转生到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上。前世她有不亚于一个长老的实力,不说正面对抗,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门派里也只有师傅做得到。
背叛师门,功力尽散,就算带着部分前世的记忆活着,甚至是背叛宗门的目的——她该收手的,但是——
每每看向自己因为经常干农活儿而粗糙的手时,记忆里因练剑苦修而伤痕累累的手总会与之重合——那是刻在骨子里无法抹去的记忆。
她无法忘记。
有时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自己会带着前身的记忆重生,师傅曾经说过,人死后会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前世的记忆将会遗忘。那么她现在记得又不记得,又算怎么回事?
每当这时,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这条命,这些记忆,是为了让她解决那个让她执着的东西而存在的——
她很清楚,一切答案都在云门。
长大一点后,她试图四方寻找过,但迫于条件限制,她能获知的消息有限,当年的自己就像是历史上的记载被撕去了一样,除了结局没有一丝半点多余的情报。本以为能从民间找到些线索,填补她记忆的空白,可是所听过的所有说书基本都一样——
叛出云门,毙于云崖。
但纵使这样,她也想把所有说书里的细节尽可能地听完,没准会有意外收获。
“啊,行吧。你等着,明天我就去替你听结局。”阿飞表示小意思。
“真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一直麻烦你了。”
阿飞看着这个个头只到自己肩,扎着冲天辫的小不点,总觉得她有时候老气横秋的。他又不是什么人都会帮的,这么客气干什么!他用手装作不在乎地抹抹鼻子:“没关系,我也是顺手听的。翠芳,你为什么会对云门这么感兴趣啊,你是想去云门吗?”
“……”
“翠芳?”
“啊?哦哦。”
小女孩被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才反应过来,脸上呆呆的。这个名字虽然用了几年了,但她至今都还不太习惯。她现在的母亲说这是已故的父亲取的名字,说的时候也是一脸难以言喻,平时就算是叫她也是叫她乳名。家里也很少有人会直呼她全名。
去云门吗?
回到那个养她十年的地方?
——叛出云门,毙于云崖——
那些话本,那些说书的结局,异口同声地告诉她前身的结局。虽然她清楚自己,哪怕是死都不可能背叛宗门——但是,那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不惜伤害同门,违背门规?
那一双双或难以置信或愤怒至极的眼睛时隔多年仍然历历在目。
还有师傅。
在挥剑向自己的时候,他的眼里可有愤怒?
如果回去,自己又将以怎样的心境去面对他们?
“大家不都想进云门吗?我就好奇问问。”她嘿嘿地笑道,就像一个小女孩儿一样。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进入四大门派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某种意义上是条阶级攀升的最快捷径。
强者、能者,无论在哪里都会大受欢迎,就连名门望族也会奉为上宾。当年师傅带云且应邀去赴楚国晚宴时,楚国的皇帝特地在他的左侧为他们设置了两个席位。在以左为尊的楚国,这是只有宰相才有的莫大荣誉。
在四大门派里,尤以云门最为亲民:每年都会选拔新的弟子入门,任何王孙贵族都与庶民平等。只要天赋异禀,就会收到来自云门投来的橄榄枝。天赋越高者,云门愿意在你身上投入的就越多,且无关身份地位。
相比云门,其他宗门的选拔条件就比较苛刻。要么只在指定的家族里选拔,要么就是十年才会招募一次,或者是有着极其残酷的淘汰制。云门是她五岁那年,在无钱为婆婆治病的份上,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对于只想不用花费什么,就能过一点好日子的普通百姓来说,能进入云门无疑是老天爷赏饭吃。想当初,她前世就是因为天赋异禀,无人出其右,在同批的弟子中,是唯一一个被云门掌门收为座下弟子的人。良师教导,加上天资聪慧,根骨极佳,十年后她就凭着群英会的接连夺冠,成为云门创立以来最年轻的首席弟子。
很少有人提及或在意,在最初,她也不过是卖豆腐的大娘收养的孩子。所以在云门,实力、潜力与天赋是硬门票。
想到这,她笑意减淡。
但并非事事完满。
“云门确实很好,但是像我们这样的穷地方,哪能养出什么有天赋的人。我们这个地方,就算是棵烂白菜,都能半夜被野物偷吃了去。”阿飞倒不觉得。每年村里都会有大量的适龄的孩子争先恐后地去竞选,但是无一例外地被婉拒了。事实上他们村子已经五十年没有人被选上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的村子不像邻村,没有灵脉经过,最近的灵脉也要翻过一个山头才能抵达,更别说滋养出什么天才。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在打击人,阿飞立马改口道:“我不是说你不行,我的意思是我们这儿比较难选上。”
“你说的没错,这儿地的灵气是比一般的地方稀薄了些。但是也不至于断绝,没那么差。”翠芳竟然在认真地思考,她看向少年,“我觉得你的根骨就不错,虽然做内门弟子太勉强了些,但是当外门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阿飞怀疑自己听错了。
翠芳拍了拍他的肩:“对,就是你。”
“?”
没等他反应过来,翠芳已经开始掐着手指算了起来:“今年的招新应该就在十天后,记得提前三天去报名。年龄越小,灵根越纯粹,越好培养,也越好被选上。如果错过这次,你就要再等一年了,到那个时候被选上的几率就会降低……”接着,又想了想,继续道:“要是没选上,你也不要气馁,每年的招收数量有限,没准你可能就运气背点儿。而且不同选拔的老师对弟子的要求也有出入。”
“……”
看着半大的孩子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谋划着出路,阿飞噗嗤笑出了声。
翠芳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随即看了看自己伸出的短短的四个手指头,默默放了下去。
阿飞揉揉她的头:“谢谢你啦,我会考虑的。”
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大山里,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外面的世界的确是未知而充满诱惑的。
何况,那是云门。
翠芳僵着脖子。老实说,向来只有她摸别人头的份。就算前身年龄小,但按弟子身份几乎所有人都要叫她师姐,没人会摸她的头,就算是师尊也是很少摸。
天边开始蔓延起瑰丽的火烧云,似火却比火温柔。
小女孩起身,拍拍屁股,一跃而下,背上放在一旁的割猪草用的背篼。
“天儿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太阳落山前必须回家,这是她这辈子的老娘操着烧火棍对着她屁股告诉她的。
见她要走,阿飞张张嘴,正要约好明天的时间。一个球状物体向他抛了过来,他条件反射地接住了。
是一个没有啃过的红彤彤的苹果。
接着,就看见小女孩边走边回头,朝他挥手:“谢谢你把说书分享给我,这个苹果就送给你了。”
“我不用你给我苹果,喂!”阿飞叫着,小丫头虽然小,脚却溜得飞快,一溜烟儿跑远了,显然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他忽然想起什么,懊恼地捏了捏包里的饴糖——那是他在茶馆当伙计,老板娘看他勤快,年纪小,赏给他的。本来打算今天给她的,结果聊着聊着,就忘了。
“云门吗……”他低低念着,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看着大大的苹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擦了擦苹果,放进了自己布满补丁的包里。还是带回去给母亲吃吧。
嗯,糖等明天和她说了大结局后再给她吧。
小草在晚风中轻轻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