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两人又回到那间酒肆,可对比起大婚那日的轻松喜乐,当下只弥漫着冷清肃穆,有人迎出来,替他们牵马。
安子堂拖着李昭昭来到后巷。
后巷一处假山地面拉开,里面别有洞天,两人沿着木梯下去,一些人已经在那等着了。
都很面熟,李昭昭认出是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原来这些人也都是演员。
她侧目看向他,似乎在说,“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安子堂笑笑,简略道,“他们都是如因来大扈救助过的人,如今都是自己人。”
短短一句话,说明了前因后果,李昭昭知道此刻也不是详问的时候,问他:“你说要来办事,就是来这吗?”
安子堂给一旁头发棕红的大扈使了下眼色,那人从怀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她。
李昭昭有些不明所以,她翻了翻,全是大扈文字,她看不懂,“这是什么书?”
安子堂自然答,“《大观论》”顿了顿,“《下册》”
啊?!
这么紧张局势下,他带她来看《大观论》,还是在大扈,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她纳闷,“我真的搞不懂你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安子堂不慌不忙,用大扈话说了什么,那些大扈人听了激动不已,个个眼放精光,向是寻到了精神支柱,下一瞬,他们右手放到左胸膛,单膝下跪,异口同声向她喊了一个口号。
“他们做什么?要拜我吗?”
“是的,我告诉他们,你是这本书作者的女儿,他们尊你为夏慧扎尔公主,夏慧扎尔在大扈话里,代表智慧。”
“我成智慧公主了?李昭昭愕然。
很快,她终于搞清了来龙去脉,安子堂将《大观论》下册在大扈出版,这一本问世,掀起滔天巨浪,李昭昭自是明白,书中“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核心思想对一向尊卑分明的大扈人是多么震撼的重锤。
世间上,不止权贵的命是命,所谓的贱命都是他们刻意加在普通百姓身上的枷锁。
让他们认命,不再反抗,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奴隶,世世代代为他们服务。
贵族们不是天生好命,不该生来就是享乐,靠剥夺百姓们吃香的喝辣的,这不是什么天命,而是上层人不约而同的一个阴谋。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大扈,受到这种观念的刺激下,更是四处起兵造反。
只是碍于当下严峻的天气,一直在按兵不动。
他们奉《大观论》为石破天惊的金科玉律,当得知作者已经离世,更是扼腕叹息,但作者的女儿还在,加之安子堂告诉他们,李昭昭比他父亲更有野心将此书传播于世。
一个更年轻,更有胆识的夏慧扎尔公主就诞生在他们心间。
待两人单独相处,李昭昭恨不得钻他脑子里去看看,“你是怎么想到将《大观论》下册在大扈出版的?”
安子堂直白回道:“因为大琥出版不了。”
“你认真回答。”
面对她那探究求真的眼神,他长叹一口气,“你的心愿我一直没忘,可在大琥这样的国家,无论谁当皇帝,都出版不了那样言论的书。但若在大扈这样风雨飘摇的国家,这样的书,就是指引,随着两国交锋,书中思想也会传入大琥,你父亲的遗志也算间接达到了。”
说到此处,他用手指敲敲太阳穴,略有些困扰,“我想过很多办法,都不大可行,后来我睡前琢磨,反其道而行,在大扈出版还有个好处,大琥老百姓会发现,大扈人都明白的道理,我们也得跟上,不是吗?”
稍顿,他又笑了,“只要人命不分贵贱的想法在百姓们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那些权贵怎么不会心有戚戚焉呢。这就叫开民智,是造福万民的好事,所以这事一定得办,我打定这个主意,不怕你笑,开心得一晚上没睡。”
李昭昭怔了。
安子堂刮刮她鼻尖,“怎么傻了?”
她不自觉流泪了,吓得他手忙脚乱,那么镇定的一个人,扯着袖子给她擦泪,“怎么又哭了,我说错话了吗?”
李昭昭哭中带笑,摇摇头,吸吸鼻子,“出版《大观论》,我早就放弃了,我知道有多难,也许我父亲都未曾奢想过,可你却没有。”
她定定看他,眼泪根本止不住,“能出版上册,李中奎大人都说已经很难了,我也心满意足了,我真的真的满足了,这样掉脑袋又捞不着油水的事,也只有你这个傻子还没忘。”
安子堂见她哭得稀里哗啦的,眸光盛满怜惜,张口想说什么。
她打断他,继续说,就怕肚子里的话倒不完,“我从未见过你这种人,哪有做好事闷着头,别人都嚷嚷着,平日还老板着个脸,生怕别人不误会你。”
“除了我,你为二皇子扑心扑命,吃的穿的也没多好,每日在刀尖上徘徊,休息也睡不安生,憋屈窝在衣柜里,身边都是比你笨的,想打个商量都没人。”
“一个人坐在章府大厅吃火锅,只有一只狗陪你。”
“除了审犯人,就是写公文。都不会腻烦的吗?”
“夹杂在忠臣和皇帝之间,忠义难全,丑人都是你来做。”
“最倒霉是遇见了我,麻烦事一直没消停过。”
说到这,她已哭得泣不成声,“我不信有你这样圣父的人,我不信,我更不信我会这么走运遇见你。我宁愿你自私一点,只要过得痛快,人就这一辈子,自私能快乐的话,就自私好了,管他娘的。”
人大哭起来,总是很狼狈,李昭昭小脸跟快熟破皮的番茄一样,眼泪鼻涕流着,一点都不好看。
可在安子堂看来,这犹如孩童嚎哭的她,是最美的时候。
因为她透过红尘俗世的表象,看到了他——真正的他。
俗话说,人得一知己,足以慰风尘,若这知己还是爱的人,岂不是最圆满的一生。
他喟叹,轻轻抱住她,再逐渐收紧,很紧很紧,幸好拥抱时,她看不到他的面容。
不然他倏忽掉落的一滴泪就被她发现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那滴泪很快没入她发丝中,他声音仍是轻松着,只一句话,言尽所有,“遇见你,什么都值了。”
李昭昭转哭为笑,闷闷的笑出声,下定决心似的,“我找到了。”
“什么?”
她松开他,郑重看着他,“找到了我人生的志向,就是成为你,成为你这样的人。”
“别傻了,成为通缉犯吗?”
“这么帅的通缉犯也很厉害的。”
“这两者有关系吗?”
“但若你不帅,我早就跑了。”
他释然笑了,“好吧。那就先帅着。”
同一片月光下,盐盐镇异常安静,偶有打更的“梆子声”响起,才沐浴好的顾枫看着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略有些出神,又得喝药了。
严方红传来消息,周羽失去了联系了,连同塔尔木也不见了。
这些他意料之外的事,颇扰他心思。
他拿起那碗药,轻倒在了花盆中,漠然看着那浓黑药汁没过树根,将其淹死。
就这么几瞬,他蓦地笑了,召来一个兵,目光放在窗外,森冷得失去焦点,只虚空的望着那夜色中的城门,“孤无法安寝,将那两个人吊上去,陪孤一起失眠。”